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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會又開了三天,三天裏唐宛兒來過兩次,又約定了還要再來,喜得莊之蝶精神亢奮,心裏也不多想了那文章引起的煩惱。這天晚飯,餐廳的桌子上碰著了黃德復,倒吃了一驚!黃德復整個兒瘦了一圈,原本白淨的臉乾黃如蠟,眼眶發黑,問是得了什麼病嗎?德復說:「困的。」

  莊之蝶就把要清虛庵那套單元樓房作文藝沙龍的請求讓他通融市長,給予關照。德復口裏應允了,卻直說不要太急,現在市長要辦的事多如牛毛,樣樣都重要,一時是沒個時間來料理這等小事的。莊之蝶說:「這能費了市長多少時間的,還需要寫書面報告,開辦公會議研究嗎?你兩三句話一說就完了,人大的會議,市長不正好能趁機休息嗎?」

  德復說:「你們這文人,該怎麼說呢,你以為這種會議,領導就能休息嗎?」

  就拉了莊之蝶到一邊,悄聲說,開人代會比打一場戰爭還緊張的。會議前,他和祕書長每天晚上開車去郊縣和市內各區政府了解情況,找人談話,該講明的就講明,該暗示的就暗示,他是囫圇圇五個晚上沒得睡覺。會議期間,更是複雜得了得,原定的人事安排,是要換掉人大主任,但有人私下串聯,偏偏還要選他,說不定最後那日選舉,他真要選票多當選了,事情就糟了。而市長的連任問題是不大,但如果票數雖過半或是過半不多,那不也是給市長難看嗎?黃德復說:「這些情況你知道?」

  莊之蝶說:「我哪裏知道?整個會議莊重熱烈,裏邊還有這麼多根根蔓蔓的事!」

  黃德復說:「你們文人不懂得政治也好。可你想想,現在你要我立馬三刻給市長說房子的事,市長心緒好了事情或許好辦,他正煩著,一個隨便的理由都能先否定了你,以後再也說不得了。這事我見機行事,你放心,我不會壓著不辦的。」

  一席話,的確是肺腑之言,卻聽得莊之蝶目瞪口呆,也不再提說這事。再見到市長或黃德復滿面笑容地在樓廳裏與代表們握手寒暄,也不近去招呼,遠遠離開,到自個房間去看書。

  也就在這日下午,大會主席團通知小組討論,服務員就送來了大會期間給代表訂的三份報紙。發言的繼續發言,未發言的就翻開報紙。莊之蝶先讀了省報第三面的文藝版,又看市報,幾乎一二面全是有關大會的各類報導,覺得沒甚意思,就去讀第三份叫《周末》的報紙,一下子被一條消息吸引。

  消息的標題是:市府大院上班拖拉,半小時後來人過半。

  內容竟是本報記者於×月×日上班時突然在市府門口作調查:上班後十分鐘來了多少人,二十分鐘後來了多少人,半小時後來了多少人。局長遲到的有幾位,副市長遲到的有幾位。立時會上議論紛紛,話題由討論市長的政府工作報告變成了對此報導的爭論。

  莊之蝶聽了聽,無非是亂哄哄地發牢騷話,覺得索然無味,就回到房間給家裏撥電話,詢問有沒有要緊事。接電話的是柳月,直問「誰呀?」

  莊之蝶正要說話,電話裏卻傳來嘻鬧聲。他想聽聽嘻鬧的是誰,便不說話,柳月在那邊說:「神經病!」

  咔地把聽筒放下了。莊之蝶再撥,柳月不問青紅皂白,吼道,「錯了,這是火葬場!」

  電話又按了。氣得莊之蝶又一次撥了電話,一等那裏拿了聽筒就罵道,「柳月,你在家就這樣接電話嗎?!」

  柳月聽清了聲音,忙說:「莊老師,怎麼是你呀?這幾天你不在,每日幾十個電話尋你的,我說你不在的,過會兒電話又來,大姐就讓我接了說號碼錯了,倒沒想到竟誤了你的電話。」

  莊之蝶還在發火:「誰在那裏和你說話?」

  柳月說:「是洪江。他是才來尋你的,你要給他說話嗎?」

  電話裏就有了洪江的聲音,先是支吾不清,後來說到書店的事,立即說那一部書稿已印出兩天了,發散到各地零售點,銷路十分地好。洪江咕咕嘟嘟說了半天,莊之蝶沒吭聲,洪江就說:「莊老師,你聽著了嗎?」

  莊之蝶說:「嗯。」

  洪江說:「這一次是楞住了,我大概計算了一下,咱們投資十萬,能純收入三萬的!照眼下的行情看,我想過十天半月咱再印一萬,所以想是否招待一下郵局發行科那個姓賈的?此人不敢得罪的,除了正經發行渠道外,他手裏有個黑道發行聯絡圖哩,如果你覺得這主意行,你是否能出面見見他,明天,還是後天?」

  莊之蝶說:「我沒空,你給你師母說吧。」

  就把電話放了,拉展床鋪,一直睡到吃晚飯的時辰。

  吃罷飯,去院門外看了看,沒有發現唐宛兒來。大會安排晚上去易俗社看秦腔的,許多代表已三三五五結伙一邊散步一邊往劇院去了,有人喊莊之蝶一塊走,莊之蝶說他得回家一趟,外地來了客人的,推辭了。待看戲的都去看戲了,回到房間等候約好的唐宛兒,卻想該拿什麼吃的招待婦人,便才去商店買了一盒口香糖回來,黃德復卻敲門進來,說:「市長找你呢!」

  莊之蝶說:「市長找我?」

  當下虛掩了門,兩人卻到對面樓二層的一個套間。推門進去,市長正歪在長沙發上吸菸。一見莊之蝶,市長起身說:「大作家來了,這些天都在會上,你怎麼不來見我?」

  莊之蝶說:「你太忙,不敢打擾麼。」

  市長說:「別人不見,你來能不見嗎?德復給我談了你們的請求,要支持嘛!有人說我是只抓文化,不抓政治經濟,該當文化部長而不是市長。嘿,落了這麼個名兒,我倒真要為知識分子辦些實事。清虛庵那套單元房,就給了你們吧,以後搞什麼活動,如果覺得我還可以當個聽眾,別忘了通知我哦!」

  莊之蝶從沙發上跳起來,說:「真謝謝市長了,市長抓文化,這是抓住了西京的特點。文化搭台,經濟唱戲,這怎麼僅僅是文化的事呢?別的行業中我了解不多,在文藝界,你的政績可以說是有口皆碑!」

  市長說:「德復,你把鑰匙交給之蝶吧。」

  黃德復果然從口袋掏出了房證和鑰匙,說:「市長心倒比我細,說你們去辦理房證,又得到處尋人,作家的時間耽擱不起,今中午特意讓我去辦理了。」

  莊之蝶接過鑰匙,真不知說些什麼好。市長又說:「你們文藝界以後還有什麼事就來直接找我吧!聽說西京城裏有四大名人,我倒只認識你莊之蝶和阮知非。德復呀,你揀一個星期天,把他們四大名人召集在一塊,我請他們吃頓飯,交交朋友!」

  黃德復說:「這太好了,周恩來總理一生就喜交文藝界朋友,他說過,一個政治家沒有幾個文藝家朋友就成不了什麼大政治家。」

  市長說:「這些人都是市寶嘛!古話說,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我這市長,今日當了今日是市長,明日不當了我什麼也不是。你們卻不同了,有了好的作品,千古留名的!」

  莊之蝶笑著說:「市長也太謙虛了,幹我文藝這一行畢竟是虛東西。上個月我去六府街口,見那裏修有一座水房,牆上紅漆寫了六個大字:『吃水不忘市長!』我就感觸極深,真正千古留名的都是給百姓辦了實惠事情的。現在杭州的白堤、蘇堤、甘肅的左公柳就是明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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