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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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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洪文說:「你當過右派,我可沒那個好傳統。」 鍾唯賢說:「啥事我都依了你,這事你得聽我的!」 說完便又走了。苟大海說:「洪文你真殘酷,鍾老頭可憐得成了什麼樣兒,你還故意要逗他!」 李洪文說:「周敏,我看這事你得多出頭,或者讓莊之蝶出面,鍾老頭是壞不了事也成不了事的,他窩囊一輩子了,膽子也小得芝麻大,只怕將來靠山山倒,靠水水流。」 說得周敏六神無主,再要討李洪文的主意,李洪文卻坐在那裏取了一瓶生髮水往禿頂上擦,問苟大海是否發覺有了新髮出來?苟大海說:「有三根毛吧。」 窗外就噼噼啪啪一陣鞭炮響。 鍾唯賢就又跑過來,問:「哪裏放鞭炮?」 李洪文、苟大海、周敏就都往涼台上去,鍾唯賢說:「讓大梅一人去看看,都擁在那裏目標太大,現在是全文化廳的人都拿眼睛看咱哩!」 苟大海在涼台看了,回來說:「是三樓西邊第二個窗口放的,見我往下瞧,幾個人手舉了一張紙,上面寫了『向雜誌社致敬!』」 鍾唯賢臉就黑下來,說:「這些人是平日看不慣景雪蔭,曾提意見說景雪蔭憑什麼提為中層領導,可廳裏沒有理睬,借此出氣的。」 就讓苟大海下去制止制止,免得火上加油,忙中添亂。李洪文卻說他去,去了一會兒變臉失色又回來,說是不好了,武坤拉了局長去看放鞭炮,叫囂文化廳成什麼樣子了,把他們上屆雜誌社的編委會撤了,這一屆的新班子就這樣促進廳裏的安定團結了?!氣得鍾唯賢終於罵了一句:「雜誌社就是查封了,他武坤休想再翻上來,娘的×!給我一支菸。」 苟大海卻沒有菸給他了,到門後撿菸蒂,菸蒂全泡在髒水裏。 *** 牛月清去汪希眠家取現款,只怕大額票子拿著危險,叫柳月廝跟了,兩人又都換了舊衣。牛月清提一個菜籃子,下邊是錢,上邊堆一些白菜葉子;柳月並不平排行走,退後了三步,不即不離,手裏握著一個石片,握得汗都濕津津的了。這麼一路步行走過東大街,到了鐘樓郵局門口,那裏掛著一個廣告招牌,上書了「最新《西京雜誌》出刊,首家披露名作家莊之蝶的艷情秘史。」 牛月清看了,冷丁怔住,就蹴在那裏,將菜籃放在兩腿之內,急喊柳月進去買了一本,就在那裏看起來,登時呼呼喘氣,嘴臉烏青。柳月不知上面寫了些什麼,也不敢多嘴。一路回來,莊之蝶並不在家,牛月清兀自上床就睡了,慌得柳月不知做什麼飯好,去問過一聲,牛月清說:「隨便!」 隨便是什麼飯?柳月只好做了自己拿手的煎餅,炒一盤洋芋絲,熬半鍋紅棗大米稀粥。做好了,看看天色轉暗,獨自在客廳坐了,又甚覺無聊,剛到院門口來透透空氣,莊之蝶推了「木蘭」走進來。 莊之蝶是把照好的膠卷交一家沖洗部沖洗,因為需要兩個小時,便在街邊看四個老太太碼花花牌。老太太都是戴了硬腿眼鏡,一邊出牌,一邊同斜對街的一家女人說話。女人骨架粗大,凸顴骨,嘴卻突出如喙,正在門前的一張席上晾柿餅。莊之蝶心想,這女人晾的柿餅,沒有甜味,只有臭味了。一個老太太瞧見莊之蝶看那女子,眨巴了眼睛說:「你是瞧著她窩囊嗎?她可是有錢的主兒,平日閒了碼牌,錢就塞在奶罩裏,一掏一把的!」 莊之蝶說:「她是幹啥的,那麼多錢?」 老太太說:「終南山裏的,賃了這門面做柿餅生意,整日用生石粉沾在柿餅上充白霜哩。」 莊之蝶說:「這好缺德,吃了不是要鬧肚子嗎?!」 老太太說:「這誰管哩!你要問問她嗎?」 便高聲向斜對門說:「馬香香,這同志和你說話的!」 醜女人就立定那裏,看著走過來的莊之蝶,問:「買柿餅嗎?」 莊之蝶說:「你這柿餅霜這麼白的,不會是生石粉吧!」 醜女人說:「你是哪裏的?」 莊之蝶說:「文聯作協的。」 醜女人說:「噢,作鞋的,瞧你們做鞋的才做假,我腳上這鞋買來一星期就前頭張嘴了!」 莊之蝶說:「哪裏是做鞋的,寫文章的,你知道報社嗎?和報社差不多的。」 醜女人立即端了晾曬的柿餅,轉身進屋,把門關了。碼牌的老太太就全笑開來,一個說:「什麼不是假的?你信自個的牙能咬自己的耳朵嗎?」 莊之蝶說:「如果有梯子,我信的。」 老太太說:「你也會說趣話,我咬了讓你瞧瞧。」 嘴一咧,白花花一排牙齒,忽地舌尖一頂,那一盤假牙卻在了手中,便把假牙合在了耳朵上。莊之蝶恍然大悟,樂得哈哈大笑。老太太說:「現在興美容術的,眉毛可以是假的,鼻子可以是假的,聽說還有假奶,假屁股。滿街的姑娘走來走去,你真不知道假的真的!」老太太幽默風趣,莊之蝶就多坐了一會,看看錶,時間已過了兩個多小時,便告辭了去沖洗部。 剛一離開,老太太就說:「這人說不定也是假的哩!」 莊之蝶聽了,不覺也疑惑了,想起同唐宛兒的事,恍惚如夢,一時倒真不知了自己是不是莊之蝶?如果是,往日那膽怯的他怎麼竟作了這般膽兒包天的事來?如果不是,那自己又是誰呢?!這麼在太陽下立定了吸紙菸,第一回發現吐出的煙霧照在地上的影子不是黑灰而是暗紅。猛一扭頭,卻更是見一個人忽地身子拉長數尺跳到牆根去,嚇得一個哆嗦,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再定睛看時,原來是自己正站在了一家商店門前,那商店的玻璃門被人一推,是自己的影子經陽光下的玻璃反照在那邊的陰牆上。 莊之蝶神不怕鬼不怕的,倒被自己的影子嚇得半死,忙四下看看,並沒人注意到他的狼狽,就去沖洗部領取照片。但等他先看他與牛月清、唐宛兒的合照時,卻不禁又吃了一驚,合照的客廳的背景,一桌一椅,甚至連屏風上的玉雕畫兒都清清楚楚,人卻似有似無。尤其牛月清和唐宛兒根本看不見身子,是一個肩膀上的兩個虛幻的頭顱。再把別的照片取出看,所有人都是如此。莊之蝶駭然不已,詢問沖洗部的人這是怎麼回事?人家竟訓斥了他,說照出這樣的底片讓他們沖洗,不是成心要敗壞他們的名譽嗎?!莊之蝶再不敢多說,過來啟動「木蘭」,竟怎麼也啟動不了,只好推著,迷迷糊糊往家走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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