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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老太太就說:「之蝶,這就好了,你和你表姐去你爹墳上看看去,懲治了那隔壁,你爹才肯去的。」

  莊之蝶無奈,只好說讓乾表姐吃些東西再去,乾表姐說她不飢的,卻還是把莊之蝶拿出的糕點、水果各樣吃了些,就問,家裡這冰箱值多少錢,錄放機多少錢,還有那組合櫃、床頭櫃、櫃上的那盞檯燈,眼饞得了得。兩人要出門時,老太太卻突然要乾表姐留下說句話兒,讓莊之蝶先出去。莊之蝶在院中等了好一會兒,乾表姐一臉通紅地出來了,莊之蝶問:「我娘又說什麼了」

  乾表姐說:「她是問月清妹妹捎去的藥吃了沒有,有了身子了沒有,叮嚀要你姐夫不得喝酒……我倒真恐慌,有心讓孩子來你們這裏享福,又擔心這孩子不聰明,辱沒了你們。」

  莊之蝶一時不知說些什麼,胡亂地支吾了一通,把話支開,就又說老太太陰陽難分的趣事。乾表姐說:「老太太年歲大了,少不得說話沒三沒四的。可人一老,陰間陽間就通了,說話也不敢全認為是胡言亂語,我們村也常有這等事。」

  莊之蝶苦笑了,說:「沒想表姐和我娘一樣的。」

  兩人騎了「木蘭」出了北城門,一直往漢城遺址西邊的一個土溝畔去。天極熱,摩托車停在路口,滿身臭汗地踏過一片土坷垃地,一到溝畔的地塄邊,遠遠就看見了豎起的一面石碑。乾表姐哇地一聲先哭起來了。莊之蝶說:「姐,你怎麼哭了?」

  乾表姐說:「不哭,老姑父生氣不說,周圍的鬼魂倒笑話老姑父了。」

  就又哭了三聲,方停下來,令莊之蝶吃驚的是,就在爹的舊墳左邊,果然有了一個新墳丘,上邊的茅草還未生起,花圈的白紙被雨水零散溻在泥土裏,一時心想:「這一定是爹所說的新來的隔壁了。」

  胸口怦怦緊跳。乾表姐已跪在那裏焚紙錢,嘰嘰咕咕唸說不已。莊之蝶走上了溝畔,去打問一個挖土的鄉民,問那新墳裏是什麼人?鄉民說是一個月前,薛家有姓薛的小兩口帶了孩子進城去,在三岔路口被一輛卡車一起軋死,一家人就合了一個墓在那裏埋了。莊之蝶嚇得臉色寡白,知道老太太所說的話不假,忙到那新墳周圍釘了桃木楔,扯著乾表姐扭頭就走。

  從墳上回來,老太太便被乾表姐接了去郊區。莊之蝶看看天已不早,估摸牛月清也該在汪希眠家吃了午飯回來,就胡亂吃了些東西。回想起在墳上的情景,再不敢認定老太太是胡言亂語,便盡力搜索平日她曾說過的荒誕言語,記錄在了一個小本上反覆琢磨。其時,天突然轉陰,風颳得窗子噼噼啪啪價響,似有落大雨的樣子,莊之蝶趕忙關了窗子,又到院子裏收取了晾著的衣服、被褥。等了一個時辰,雨卻沒有落下一滴來,而天上洶湧了烏雲,瞬息變化著千奇百怪的圖像。

  莊之蝶臨窗獨坐,看了許多,忽見烏雲越聚越多,末了全然是一個似人非人而披髮奔跑的形象,尤其那兩隻赤腳碩大無比,幾乎能分辨出那蹺起的五個腳趾,以及腳趾上的簸箕紋和斗紋。他覺得有趣,要把這形象記下來,一時尋不到合適字眼,便照了圖象來畫,卻冷丁感到了恐懼。回頭看了看老太太的房間,越發驚駭不安,鎖了門就往文聯大院這邊來。

  牛月清下午沒有回來,晚上也沒有回來。夜裏十點左右,一個人來捎信,說夫人讓告訴莊之蝶:「汪老太太硬是留下她不讓走,陪著在那邊玩麻將的,她就也請汪老太太和汪希眠的老婆明日到咱家作客,她們是應允了。」

  莊之蝶說:「這麼說,是讓我明日一早就上街買菜嘍?」

  來人說:「阿姨就是這個意思。」

  遂交給了他一個買菜的單子。莊之蝶看時,單子上寫著:豬肉二斤,排骨一斤,鯉魚一條,王八一個,魷魚半斤,海參半斤,蓮菜三斤,韭黃二斤,豆莢一斤,豇豆一斤,西紅柿二斤,茄子二斤,鮮蘑菇二斤,桂花稠酒三斤,雪碧七桶,豆腐三斤,朝鮮小菜各半斤,羊肉二斤,臘牛肉一斤,變蛋五個,燒雞一隻,烤鴨一隻,熟豬肝、毛肚、熏腸成品各半斤。另,從雙仁府娘那邊帶過去五糧液一瓶,啤酒十瓶,花生米一包,香菇木耳各一包,糯米一碗,紅棗一袋,粉絲一把。再買碗豆罐頭一瓶,竹笋罐頭一瓶,櫻桃罐頭一瓶,香腸一斤,黃瓜二斤,髮菜一兩,蓮子三兩。莊之蝶說:「這麼麻煩的,真不如上飯店去包一桌兩桌了!」

  來人說:「阿姨就估摸你會說這話的,她讓我叮嚀你,這是汪希眠夫人要來的,飯店就是吃山喝海,沒有家裏做著吃有氣氛,且能說些話的。」

  莊之蝶在心裏說:「她真的以為我看上汪希眠的老婆了?!」

  打發來人走後,想想既然在家這麼招待,真不如趁機也請了孟雲房兩口、周敏兩口來快活快活,一來讓牛月清看看自己並無意於汪希眠的老婆,二來也讓唐宛兒來家看看。主意拿定,連夜就給趙京五撥了電話,讓他明日一早來幫他去炭市街副食市場買了這一攬子菜蔬。

  ***

  清晨起得很早,莊之蝶騎車就去了蘆蕩巷副字八號周敏家。唐宛兒已經起來化了妝,在鏡前收拾頭髮。周敏蹲在葡萄藤下滿口白沫地刷牙,見莊之蝶進了院子,喜歡得如唸了佛。婦人聽見了,雙手在頭上忙著迎出來,臉倒紅了一下,問過一聲卻走到一邊還繼續盤髮髻。周敏說:「頭還沒收拾停當?怎麼不給莊老師倒茶的?」

  婦人方自然了,忙不迭地就去沏茶;茶水太燙,雙手倒換著捧過來,一放下杯子吸吸溜溜甩手地叫,又不好意思,就給莊之蝶綻個笑。莊之蝶說:「厲害嗎?」

  婦人說:「不疼的。」手指卻吮在口裏。

  婦人一夜睡得滿足,起來又精心打扮了,更顯得臉龐白淨滋潤,穿一件粉紅色圓領人無袖緊身小衫,下邊一個超短窄裙,直箍得腰身亭亭,腿端長如錐。莊之蝶說:「今日要出門嗎?」

  婦人說:「不到哪兒去呀!」

  莊之蝶說:「那打扮得這麼精神?」

  婦人說:「我有什麼衣服呀,只是化了妝。我每天在家也是這樣,化化妝,自己也精神,就是來了人,見人也是對別人的尊重嘛!莊老師該笑話我們的俗氣了?!」

  莊之蝶說:「哪裏能笑話,這才像女人哩。這衣服夠帥的嘛!」

  莊之蝶說著,心裏咯噔一下,婦人腳上穿著的正是那日他送的皮鞋。婦人也看了出來,就大聲說:「莊老師,這一身衣服都是五年前的舊衣服了,只有這鞋是新的,你瞧,我這雙鞋好嗎?」

  莊之蝶心放下來,知道婦人這麼說,一是給周敏聽的,二是給他暗示:她並沒有說出送鞋的事來。

  莊之蝶也就說:「不錯的。其實衣服鞋襪不存在好與不好,就看誰穿的。」

  周敏從院子裏摘了一串葡萄,回來說:「她就是衣服架子!鞋這麼多的,偏就又買了這雙,有了新的就又不下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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