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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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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之蝶再往下看,便到了莊之蝶的戀愛故事,竟出現了莊之蝶當年還有一個雜誌社工作時如何同本單位的一位女性情投意合,如漆如膠,又如何陰差陽錯未能最後成為夫妻。莊之蝶的眉頭就皺起來了:前邊的故事怎麼離奇荒唐那並不傷大雅,這戀愛之事牽涉了他人豈敢戲言?女性雖未提名道姓,但事情框架全是與景雪蔭發出過的事情,卻那時與景雪蔭篤好,現在也後悔,雖內心如火而數年裏未敢動過她一根頭髮,甚至正常的握手也沒有。如今寫成這般樣子,似乎什麼事情都已發生過了,那麼,雙方皆有家室兒女,景雪蔭的丈夫讀到此文怎麼感想? 牛月清讀後怎麼感想?每一宗事似乎都有影子,又全然不是現在所寫的樣子,周敏是從哪兒得到的材料呢?莊之蝶更不安的是,如果景雪蔭讀了此文,她會怎麼看待我,認為這些隱秘之事必是我莊之蝶提供,是為了炫耀自己,要以風流韻事來提高自己知名度嗎?如果她的丈夫追問這一切,景雪蔭又會怎麼樣呢?莊之蝶愁苦起來了,放下雜誌,再沒心緒要見唐宛兒,急急就往《西京雜誌》編輯部去了。 十二年前,當景雪蔭剛從大學畢業分配到文化廳的時候,莊之蝶已是《西京雜誌》的編輯了。一張新的辦公桌放在了他的辦公桌的對面,以會議室改作的作品編輯室就塞滿了五個人。作品組組長鍾唯賢,卻唯一能領導的只有莊之蝶。一名老編輯是同鍾一塊進文化廳的,都是大學生,自然不服鍾的指揮;一名是比莊之蝶早來二年的李洪文,機敏精靈,能言善辯,曾經為鍾當作品組長出過力,鍾卻認定了他是小人,君子易處,小人難交,對自己有過恩惠的小人更難交,處處也就讓他;另一位姓韋是個寡婦,正與嚴副廳長談戀愛,鍾是不好領導的;而景雪蔭呢,廳長早年正是景父的部下,一來就不叫廳長叫叔叔。鍾唯賢的一個兵就只是莊之蝶。夏收時派莊之蝶去郊區支援農民夏收;地震時命莊之蝶去參加街道辦事處組織的救災隊;早晨上班提開水;晚上下班關門窗。 五年的時間裏,莊之蝶在這裏度過了他的青春歲月,雖然為他們對他的輕視、欺辱而痛哭過,咒罵過,但他自離開了這裏,卻覺得那是一段極有意義的日子,尤其令他終生難忘的景雪蔭,現在回想起來,那簡直是他人生長途上的一袋乾糧,永遠咀嚼不完的。十二年過去了,廳長還是廳長,雜誌還是雜誌。那個韋寡婦已早作了嚴副廳長的夫人,調任了另一個部門成為處長。景也棄文從政,提升為廳裏的中層領導。而鍾唯賢,永遠也沒有出息的老頭,他既不信李洪文,又離不開李洪文,經過一番努力,終於擊敗了承包了三年的雜誌,在經濟上一塌糊塗的上一個編輯部班子,他出任了新的主編。莊之蝶趕到那座熟悉的大樓上,自然是不停地與碰著的熟人打招呼,一推開還是那間會議廳改作的編輯室,所有的編輯都在裏邊,每個人都拿了一條褲衩在抖著看。猛然門被推開,收拾不及,見是莊之蝶,李洪文就叫起來了:「哎呀,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一件就給你了吧!」 莊之蝶說:「這是幹什麼呀,一人一塊遮羞布!」 一個面孔陌生的人就走過來和莊之蝶握手,說:「莊老師你好,我是王鶴年,寫小說的,你給我們廠的產品提提意見吧!」 李洪文說:「刊物整頓之後,業餘作者都給刊物拉廣告的,鶴年小說寫得不錯,他們廠是街道辦的小廠,他拉不來廣告,就送大家一些他們的產品。這是防性病褲衩哩,有性病治性病,沒性病防性病。」 莊之蝶說:「這倒適合於你,我只需要的是壯陽褲衩。」 說得大家都笑了。鍾主編笑得臉縮成一團,形如核桃,直卸了眼鏡擦眼淚,說:「之蝶,你過來,我這裏給你攢著好菸的。」 就拉開抽屜,取出了一個紙盒,裏邊滿滿地裝了香菸。十多年前,莊之蝶開始抽菸的時候,就特意給鍾唯賢做了個大紙盒,因為業餘作者來送稿,首先是要敬編輯一支好菸的,鍾唯賢不抽菸,常是謝絕。莊之蝶就叮嚀不必謝絕,他可以代為消費的。後來的編輯叫苟大海的便說:「老鍾真是迂腐,莊之蝶現在還抽那種菸嗎?今日當著莊之蝶的面,以後這菸我就代他接管了!」 說著把菸盒拿過去,將菸全倒進自己抽屜,順手把自己的椅子給莊之蝶坐了。 莊之蝶坐下來,相互寒暄了許多,自然就談起了新出版的雜誌,編輯室人人激動。從內容的質量到封面的設計,以及這一期的廣告宣傳,無一不充滿了自信,尤其談到周敏寫的那篇文章,誇耀郵局門口已張貼了海報,特意介紹這篇文章,編輯部已經決定再加印一部分雜誌,且要對周敬提高稿酬。李洪文說:「大作家,我已經說過了,曹雪芹寫了一部《紅樓夢》,一部《紅樓夢》養活了幾代人吃不完。現在你莊之蝶,也活到供人吃你了!周敏這篇文章是不長,可以說只吃到了你的腳趾甲;幾時我也要寫寫的,你說給我什麼吃?」 莊之蝶說:「我什麼也不讓你吃!」 李洪文說:「那好吧,某一日我寫一篇了,會署個女人的名字,看你讓不讓?你一定說:讓你吃口條吧!」 莊之蝶就笑了:「讓你吃痔瘡!」 周敏一直不說話,只忙著給莊之蝶沏茶倒水,過來說:「莊老師,這是我發表的第一篇文章,你要多多提意見的。」 莊之蝶就平靜了臉面,正經對鍾唯賢他們說明他正是為這篇文章而來的,有個問題放心不下。鍾唯賢也立即緊張起來,問道:「什麼問題?」 莊之蝶說:「別的都可以,就是寫我與阿×的關係,渲染得太過分了,會不會出現副作用呢?」 鍾唯賢說:「這我也考慮了,我問過周敏,材料是哪兒得到的,周敏說材料不會失實的。」 莊之蝶說:「事情都有影子,但一具體寫,味兒就變了,雖沒有署真名,可環境、人物形象又太具體,你知道我和景雪蔭相好是相好,其還沒有發展到談戀愛的。」 李洪文說:「這有什麼,通篇都在塑造了一個高尚的女性,談戀愛又怎麼啦?婚前和誰談戀愛都是正常的,何況你現在是大名人,能和這樣的名人談戀愛也是一個女人的榮光,她景雪蔭盼不得全世界人都知道她和你有那麼一段美麗的艷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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