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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翌日,牛月清噙了淚要莊之蝶一塊兒同她去乾表姐家送藥。莊之蝶不去。牛月清恨了恨聲,灰不沓杳自個去了。莊之蝶在家坐了一回,也坐得不是個滋味兒,便往郊區一〇一藥廠,採寫黃廠長的報告文學。採訪很簡單,聽黃廠長作了一番自我介紹,又看了一下簡易的加工坊,莊之蝶一個晚上就寫好了文章。在去報社交稿時,卻心中衝動,謀算著趁機要去見見唐宛兒了。

  已經走到了清虛庵前的十字路口,莊之蝶畢竟有些緊張起來,他不知道周敏在不在家,即使不在家,婦人又會對自己怎麼樣呢?阮知非那夜的經驗之談使他百般鼓足著勇敢,但當年對待景雪蔭的實踐又一次使他膽怯了。何況,他想起了在牛月清面前的無能表現,懊喪著自己越來越不像個男人了,而又覺得自己一想到唐宛兒就衝動,不明白與這婦人是一種什麼緣分啊?!這麼思前想後,腦子就十分地混亂,徘徊復徘徊,終於踅進近旁的一家小酒館裏,要了一瓶啤酒,一碟熏腸,獨自坐喝。

  這是一間只有二十平方米大小的地方,四壁青磚,並不搪抹,那面粗白木櫃台依次排了酒鯉,壓著紅布包裏的罈蓋。櫃台上的牆上,出奇地掛有一架老式木犁,呈現出一派鄉間古樸的風格。莊之蝶喜歡這個地方,使他浮躁之氣安靜下來,思緒悠悠地墜人少時在潼關的一幕幕生活來。酒館裏來的人並不多,先是幾個在門外擺了雜貨攤的小販,一邊盯著貨攤一邊和店主扯閒,一小盅酒成半晌地品,品不完。後來有一漢子就踏進來,立於櫃台前並不言語,店主立即用列子打滿了酒盛在小杯裏,漢子端了仰脖倒在口裏,手在兜子裏掏錢,眼睛一眨一眨盯了店主,說:「你摻水了?!」

  店主說:「你要砸了我這酒館嗎?砸了這酒館可沒一天三次伺候你的人了!」

  漢子笑了笑,走出去。酒館裏又清靜下來,只有莊之蝶和牆角坐著的一個老頭是顧客。老頭雞皮鶴首,目光卻精神,喝的是白酒,就的是一碟鹽水黃豆,用大拇指和中指食指捏酒碗的姿勢和力量,莊之蝶知道老頭是個用筆的人。莊之蝶在類似這樣的小酒館裏,常常會遇到一些認識的老教授或文史館那些滿腹經綸的學者,他們衣著樸素,形容平易。

  酗酒的年輕閒漢們總是鄙視他們,以為是某一個退休的工人,退居二線的機關中層幹部,搶佔他們的凳子,排隊買小菜時用身子把他們擠在一邊。莊之蝶認不得這一位老者,心裏卻想:這怕又是一個天地貫通了的人物。他不停地看老者吃酒,希望他能抬起頭朝自己這裏來看,但又害怕老者看見自己,因為這些成了人精的人物,會立即看出你的腸腸肚肚,你在他面前全然會是一個玻璃人的。

  老者卻目不旁視,手捏一顆豆子丟在口裏了,嚼了一會兒端起酒碗吱地咂一下,自得其樂。頓時莊之蝶感到自己活得太累,太窩囊,甚至很卑鄙了。這時就聽見遠處有極美的樂響傳來,愈來愈大,酒館的店主跑到門口去看。他也過去看,原來是巷中一家舉行接骨灰典禮,亡人的骨灰從火葬場運到巷口,響器班導引了數十個孝子賢孫,接了骨灰盒,焚紙鳴竹,然後掉頭返回,樂響又起。莊之蝶參觀過許多葬禮場面,但今天的樂響十分令他感動,覺得是那麼深沉舒緩,聲聲入耳,隨著血液流遍周身關關節節,又驅散了關關節節裏疲倦煩悶之氣而變成呵地一個長吁。他問店主:「這吹奏的是一支什麼曲子?」

  店主說:「這是從秦腔哭音慢板的曲牌中改編的哀樂。」

  他說:「這曲子真好!」

  店主驚著眼睛說:「你這人怪了,哀樂有好聽的?這是好聽,也不能像聽流行歌曲一樣在家裏放呀?!」

  莊之蝶沒再多說,回坐到他的酒桌。酒桌那頭已新坐了一個戴了白色眼鏡的年輕人,一邊叫喊來一瓶啤酒,一盤炒豬肝,一邊從口袋掏出一本雜誌來讀。年輕人讀得特別投入,時不時就獨自地發一個輕笑。如今能這麼容易墜入境界的讀書人實在太少了,莊之蝶遂想:天下的文章都是作家編造出來的,卻讓這些讀者喜怒哀樂。

  牛月清知道他寫文章的過程,所以她總看不上他的文章,卻在看別人寫的書時流過滿面的淚水。年輕人突然口舌咂動起,發出很響的聲音,莊之蝶猜想這一定是看到書裏的人物在吃什麼好東西吧。這時候,那捧著雜誌的兩隻手,一隻就抓住了面前的筷子,竟直直戳過來,在莊之蝶盤中夾起了三片熏腸,準確無誤地塞在了雜誌後的口裏。一會兒,筷子又過來,再夾了兩片吃了去。莊之蝶覺得好笑也好氣,拿筷子在桌面梆梆敲。

  讀書人驚醒了,放下雜誌看他,噢地一聲,低頭就將口中的熏腸吐在地上,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吃錯了!」

  莊之蝶笑起來,說:「什麼文章把你讀成這般樣了?」

  年輕人說:「你不知道,這是寫莊之蝶的事。莊之蝶,你知道嗎?他是個作家。我以前只讀他寫的書,原來他也和咱們普通人一樣!」

  莊之蝶說:「是嗎?上面怎麼寫的?」

  讀書人說:「他小時候,是個很蠢很笨的孩子,在小學,只覺得老師是世上最偉大的人,有一次去廁所小便,看見老師也在小便,就大惑不解,說:『老師也尿呀!』好像老師就是不屙不尿的人。老師當然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還在看著,竟又說:『老師也搖呀?!』結果老師說他道德意識不好,又告知家長,父親就揍了他一頓……」

  莊之蝶說:「這簡真是胡說!」

  讀書人說:「胡說?這文章上寫的呀,你以為偉大人物從小就偉大嗎?」

  莊之蝶說:「讓我瞧瞧。」

  拿過雜誌,竟是新出刊的《西京雜誌》,文章題目是《莊之蝶的故事》,作者署名周敏。這就是周敏寫的那篇文章嗎?莊之蝶急急瀏覽了一下,文中全記載了一些道聽塗說,且極盡渲染,倒也生動有趣,便尋思道:讓我也看看我是什麼樣兒?於是又讀到了這個莊之蝶如何慷慨又吝嗇,能把一頭羊囫圇圇送了別人,卻回家後又反去索要牽羊的那節麻繩,說送的是羊沒有送繩;如何智慧又愚蠢,讀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便認定是李清照寫新婚之夜的情事,但卻看不懂列車運行時刻表;如何給人快活又讓人難堪,能教人識蒼蠅公母的方法,是看蒼蠅落在什麼地方,落在鏡子上的就是母蒼蠅,母蒼蠅也愛美;但公共場所被人不停地拉著合影了,便苦喪了臉說他前世是馬變的,這馬不是戰馬也不是馱運的馬。是旅遊點上披了彩帶供人騎了照像的馬,竟傷心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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