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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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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之蝶這話當然是隨便說得,沒想這牛卻一字一字聽在耳裏。人說狗通人性,貓通人性,其實牛更通人性。一年前莊之蝶在郊區採訪住在劉嫂家,這女人先是務菜,菜務不好,賣菜時又不會在秤桿上做手腳,光景自然就害恓惶。莊之蝶一日出主意:「城裏供應的奶常常摻水,群眾意見頗大,但用奶的人家多,奶場又想賺錢,水還是照樣摻,訂奶戶一邊罵娘也還一邊要訂的。那麼,何不養頭奶牛,能把牛牽上去城裡現擠現賣,即便是價高些也受人歡迎,收入一定要勝過務菜了。」 劉嫂聽了,因此在終南山裏購得此牛,牛是依了莊之蝶的建議來到西京城裏,莊之蝶又是每次趴下身子去用口吮吃,牛對莊之蝶就感激起來,每每見到他便哞叫致意,自聽了他又說「牛像個哲學家」,從此真的有了人的思維,以哲學家的目光來看這麼城市了,只是部會說人的語言,所以人卻不知曉。 這一日,清早售完奶後,劉嫂牽了牛在城牆根歇涼,正是周敏在城牆頭上吹動了塤,聲音沉緩悠長,嗚嗚如夜風臨窗,古墓鬼哭,人和牛都聽得有些森寒,卻又喜歡著聽,塤聲卻住了,仰頭看著剪紙一般的吹塤人慢慢移走遠去,感覺裏要發一些感慨,卻沒有詞兒抒出,垂頭打盹兒睡著。 牛啃了一肚子草,也臥下來反芻,一反芻竟有了思想了: 當我在終南山的時候,就知道有了人的歷史,便就有了牛的歷史。或者說,人其實是牛變的呢,還是牛是人變的?但人不這麼認為,人說他們是猴子變的。人怎麼會是猴子變的呢?那屁股和臉一樣發紅發厚的傢伙,人竟說它是祖先。人完全是為了永遠地奴役我們,又要心安理得,就說了謊。如果這是樁冤案,無法澄清,那我們就不妨這樣認為:牛和人的祖先都是猴子;猴子進化了兩種,一種會說話,一種不會說話;說話是人的思維的表現,而牛的思維則變成了反芻。如此而已。啊哈,在混沌蒼茫的天地裏,牛是跳蚤一樣小得幾乎沒有存在的必要嗎?不,牛是龐然大物,有高大的身軀,有健壯的四蹄,有堅硬鋒利的戰鬥之角,但在一切野獸都向著人進攻的世界裏,獨獨牛站在了人的一邊,與人合作,供其指揮,這完全是血緣親近心靈相通。可是,人,把牛當那雞一樣、豬一樣徹底為自己服務。雞與豬,人還得去飼養著方能吃他們的蛋,吃他們的肉,而牛要給人耕種,給人推磨,給人載運,以致發展到擠出奶水!人啊人,之所以戰勝了牛,是人有了忘義之心和製造了鞭子。 這頭奶牛為自己的種族的屈辱而不平了,鼻孔裏開始噴兩股粗氣,一呼一吸,竟使面前的塵土地上衝開了兩個小土窩。但它仰頭注視了一片空白的天空,終於平和下來,而一聲長笑了。牛的長笑就是振發一種「哞」。它長笑的原因是:在這個世界上,一切動物中除牛之外都是猙獰,無言的只有上帝和牛。牛正是受人的奴役,牛才區別於別的野獸而隨人進入了文明的社會。好得很,社會的文明畢竟會要使人機關算盡,聰明反被聰明誤,走向毀滅,那麼,取代人而將要主宰這個社會的是誰呢?是牛,只能是牛!這並不是虛妄的謔語,人的生活史上不就是常常發生家奴反主的故事嗎?況且,牛的種族實際上已有率先以人的面目進入人類者,君不見人群裏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愛穿牛皮做的大衣,夾克和鞋。這些穿皮衣皮鞋的人,都是牛的特務,他們在混入人類後自然依戀牛的種族或是提醒自己的責任,才在身子的某一部位用牛的東西來偷偷暗示和標榜!而自己──這頭牛洋洋得意了,實在是天降大任吧,竟是第一個赤裸裸地以牛的身分來到人的最繁華的城市裏了,試問在哪個城市有牛能堂而皇之地行走於大街?! 這牛思想到這兒,於是萬分地感謝莊之蝶了。是莊之蝶首先建議了一個女人從山野僻地買它而來,又牽了它進城現擠現賣奶汁,更是說下一句「牛像個哲學家」,一字千金,擲地有聲,使它一下子醒悟了自己神聖的使命。啊!我是哲學家,我真的是哲學家,我要好好來觀察這人的城市,思考這城市中人的生活,在人與牛的過度世紀裏,作一個偉大的牛的先知先覺吧! *** 六月十九日黃昏,莊之蝶買了燒紙過雙仁府來。牛月清從街上叫了一個小爐匠在院門口,正把家傳的兩隻銀簪,熔化了重新打製一枚戒指。莊之蝶近處看了看,小爐匠臉色白淨,細眼薄嘴,一邊自誇著家傳的技藝,一邊腳踩動風包,手持了石油氣槍,在一塊木頭上燒化簪子,立時簪子稀軟成珠。莊之蝶從未見過這景緻,以為牛月清要做耳環的,說你把簪子用了,娘犯起心慌病來要煮銀簪水喝,你就不停地從耳朵上往下取嗎? 牛月清說:「我才不戴耳環,汪希眠手上戴三枚戒指,你一枚也沒有,出門在外別人笑你吝嗇,也得罵我當老婆的刻苦了你!」 莊之蝶聽了咕噥一句:「胡折騰!」 進院去屋,與娘說話。 戒指製好,牛月清歡天喜地拿了回來,直嚷道莊之蝶戴了試試,莊之蝶卻忙著用人民幣拍印燒紙:紙一沓一沓舖在地上,錢幣一反一正按在上邊用手拍。牛月清嘲笑莊之蝶太認真,燒紙是寄託哀思的一種方式,用得著那麼費勁?老太太伸手擰女兒的嘴,還要求莊之蝶一定把紙按實在土地上,要不亡人帶了這個錢過河,錢就變成鐵錢了。牛月清又說,即使變鐵錢,那是對古時的銀元和銅板而言,現在用紙幣拍印,紙錢變了鐵錢倒好哩!老太太再罵牛月清,親自把拍印後的燒紙分成六份,一一讓莊之蝶在上面寫亡人姓名。自然是岳父的錢最多,依次是老太太的父母、舅舅、姐姐,還有一個牛月清的乾娘。惹得牛月清再笑娘的負擔重,要照顧這麼多人的,一面把戒指套在莊之蝶的指頭上,戒指碩大,莊之蝶坐在沙發上,就作出很闊的架勢,二郎腿挑著鞋搖著,手指篤篤地在沙發扶手上敲,說身上的衫子過時了,得換一件的。 牛月清說:「我早給你買了一件大紅T恤衫,還怕你不穿的。我們單位老黃,六十二歲了,就穿了這樣的衫子,人年輕了十歲的!」 莊之蝶又說:「那這褲子就不配了,如今街上興港式老板褲,我得要一件的。有了老板褲,鞋也要換的,還有這褲帶,這襪子……」 牛月清說:「得了得了,換到最後你得去美容院換臉皮了,說不準兒還要換班子換了我去?!」 莊之蝶說:「去年你用一支簪鑲補了一顆牙,從此是金口玉言,在家裏你說什麼就是什麼。現在你讓我戴戒指,那只好這麼換嘛!」 笑了笑,卸了戒指放在桌上,埋怨牛月清隨流俗走,要把他打扮成什麼形象了!牛月清就不悅起來,說:「這麼說我是舔屁股把仔蛋咬了?我興興地打扮你你不依,往後你也別干涉我頭髮怎麼梳,衣服怎麼穿!」 老太太見兩人又鬥花嘴,自不理睬,卻突然叫苦起來,說給老頭子的錢面值都是壹百元,沒有零花票子,在冥國裏買什麼能方便嗎?莊之蝶便去取了一沓稿紙,分別拍印了拾元的、五元的、一元的面票,一家人起身去巷口馬路邊焚燒。 外邊全然黑了,馬路上人少車稀,百米外的路燈桿上一顆燈泡半明半暗。紙一燃燒起來,三個人的影子就在馬路兩邊的牆上忽大忽小,跳跌如鬼,紙灰碎屑縐紛紛起落。莊之蝶和牛月清先是並不覺得什麼,跪在那裏嫌火太灸,身子往後退,老太太卻開始唸叨個個亡人的名字,召喚他們來收錢,叮嚀把錢裝好,不要濫花銷,也不必過分節儉,如果花銷完了就告訴她,莊之蝶和牛月清就覺得森煞,瞧見一股小風在火堆邊旋了一會兒,就立即用紙去壓住。這時候,西邊天上忽然一片紅光,三人都抬頭去看。老太太便說:「餓鬼在那裏打架哩,這都是誰家的餓鬼?他媽的,你們後人不給你們錢,倒搶我家老頭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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