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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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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婦人正在上廁所,蹲在那裡看牆根被水浸蝕斑駁的痕跡,看出裡邊許許多多的人形狀來,不知怎麼說想起莊之蝶,兀自將臉也羞紅了。偏這時聽見摩托車聲,慌亂中站起來一看,恰恰就是莊之蝶,急拉起了溜脫在腳脖處的米黃褲裙,顫和和跑出來。 莊之蝶從門縫往裡瞧,婦人一邊跑一邊繫褲帶,卻並沒有跑來開院門,倒進堂屋,正看著了豐滿的微微後翹的臀部的扭動,心裡就嗖地一陣麻酥。 唐宛兒在屋裡當鏡又整了整頭髮,用一塊海綿蘸了胭脂敷在顴骨處,塗了唇膏,跑出來把門打開,便長久地倚地門扇上給客人慈眉善眼了。莊之蝶看著那一對眼睛,看出了裡邊有小小的人兒,明白那小人兒是自己,立即說:「周敏呢,周敏不在家?」 婦人道:「他說今日要去印刷廠,一早就走了的。莊老師你進來呀,這麼大日頭的也不戴了帽子!」 莊之蝶一時有些迷糊,弄不清周敏不在對於自己是一種失望還是一種希望,便提了兜兒走進來。落了座,婦人沏茶取菸,把風扇打開了,說:「莊老師,我們怎麼感激你哩,你這麼大名氣的人,別人要見也見不上的,我們倒受你太多的恩惠。」 莊之蝶說:「受我什麼恩惠?」 婦人說:「你送來那麼多餐具,甭說我們現在用不完,就是將來正式成家過日子,用也用不完的。」 莊之蝶這才記起讓雜貨店送餐具的事,就笑了:「那有幾個錢,只花了一篇小文章的稿費。」 婦人把凳子搬在莊之蝶面前,也坐下了,絞了腿,說:「一篇小文章就買到那麼多東西?周敏說,發稿酬算字數,標點符號也算字的。那你寫一本書,光標點符號就要值多少錢的!」 莊之蝶噗地笑了:「如果只有標點符號,就沒有人付稿費了!」 婦人也就身子抖動,笑得放出聲來,但立即,她提了提脖前墜下的圓領衫兒,因為在笑時圓領衫兒擁過來,已經露出很大很白一塊胸口了。偏這一提,倒使莊之蝶心裡咯噔一下,以後眼光一到那裡就滑過去了。婦人說:「莊老師,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寫的作品中,人物都有模特嗎?」 莊之蝶說:「這怎麼說呢?好多是我推想的。」 婦人說:「你怎麼能想到那麼細?我對周敏說了,莊老師是個感情豐富細膩的人,有這樣一個丈夫,他的妻子真幸福。」 莊之蝶說:「她說她下一輩如果還轉世,再也不給作家當老婆!」 婦人似乎甚是吃驚,悶了一時,低了眉眼說:「那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她哪裡嚐過給粗俗男人作妻子的苦處!」 竟噗嗒下一顆淚來。莊之蝶立即想到她的身世。莊之蝶沒有見過她的那個丈夫的,但莊之蝶現在能想像出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了。於是安慰道:「你是有福的,就你這長相,也不是薄命人。過去的事過去了,現在不是很好嗎?」 婦人說:「這算什麼日子?西京雖好,可哪裡是我長居的地方?莊老師你還會看相,就再給我看看。」 婦人將一隻白生生的小手伸過來,放在莊之蝶的膝蓋上了。莊之蝶握過手來,心裡是異樣的感覺,胡亂說過一氣,就講相書上關於女人貴賤的特徵,如何額平圓者貴凹凸者賤,鼻聳直者貴陷者賤,發光潤者貴枯澀者賤,腳跗高者貴扁薄者賤。婦人聽了,一一對照,洋洋自得起來。只是不明白腳怎麼個算是跗高,莊之蝶動手按她的腳踝下的方位,手要按到了,卻停住,空裡指了一下,婦人卻脫了鞋,將腳竟能扳上來,幾乎要挨著那臉了。莊之蝶驚訝她腿功這麼柔韌,看那腳時,見小巧玲瓏,跗高得幾乎和小腿沒有過渡,腳心便十分空虛,能放下一枚杏子,而嫩得如一節一節笋尖的趾頭,大腳趾老長,後邊依次短下來,小腳趾還一張一合地動。莊之蝶從未見過這麼美的腳,差不多要長嘯了!看著婦人重新穿好襪子和鞋,問:「你穿多大的鞋?」 婦人說:「三十五號碼的。我這麼大的個,腳太小,有些失比例了。」 莊之蝶一個閃笑,站起來說:「這就活該是你的鞋了!」 從兜裏取了那雙皮鞋給婦人。 婦人說:「這麼漂亮的!多少錢?」 莊之蝶說:「你要付錢嗎?算了,送了你了!」 婦人看著莊之蝶,莊之蝶說:「穿上吧!」 婦人卻沒有再說謝話,穿了新鞋,一雙舊鞋嗖地一聲丟在床下去了。 莊之蝶返回飯館的時候,情緒非常地好。趙京五與黃廠長見他這麼久才來,又沒叫來那個朋友,倒有些掃興,叫嚷肚子餓扁了,問莊之蝶不覺得飢嗎?莊之蝶說他只想喝酒。 一頓飯,三人都喝得多了。先是上半瓶白酒下肚,還甜言蜜語著;下半瓶喝下便相互豪言壯語;再買半斤,就胡言亂語起來;又買半斤喝過,無言無語了。在飯館直坐到後晌。後來莊之蝶要走,趙京五說:「我得送你。」 莊之蝶擺擺手,搖搖晃晃騎了「木蘭」,一路走著,一路卻能分辨街上商店門口廣告牌上的錯別字。一進雙仁府小院,入門就睡下到天黑,牛月清把飯做好了才起來。起來又獨獨坐了一回,說肚子不飢,也不吃飯,要騎車回文聯那邊住屋去過夜。牛月清說:「今晚不消過去了,就住這邊吧。」 莊之蝶支支吾吾的,說晚上還要寫寫文章,牛月清就說:「你要過去,我晚上可不過去的。」 莊之蝶明白她的意思,心想我躲清靜才過去呢,臉面上卻做一副苦態,嘆口氣出門走了。 巷口街頭,日色蒼茫。鼓樓上一片鳥噪,樓下的門洞邊,幾家賣餛飩和烤羊肉串的小販張燈支灶,一群孩子就圍了絞棉花糖的老頭瞎起哄。莊之蝶才去瞧棉花糖是怎麼個絞法兒,把一勺白糖能搖絞出棉花一樣的絲來,一抬頭卻見門洞那邊走來了賣牛奶的劉嫂和她的牛。在供應了定點的牛奶後,劉嫂和牛直歇到天涼起來才往城外走。一見面牛就長哞起來,驚得孩子們一哄散了。劉嫂說:「莊先生好幾天又不見買奶吃了,是沒住在文聯嗎?」 莊之蝶說:「明日在的,我等你了。」 走過去拍著牛的背,一邊和劉嫂說些牛奶的產量和價格,劉嫂就抱怨每斤飼料又長了一角,可奶價還是提不上來,這麼大熱的天,真不夠進城跑一天的辛苦錢。說話間,奶牛站在那裏四蹄不動,扭轉了頭這邊看看,那邊看看,舌頭在嘴裏攪動著,尾巴慢慢地甩過來,又慢慢地甩過去。莊之蝶就說:「你要想開點,若不出來跑跑,不是一分錢掙不來,照樣要買菜買糧嗎?唉呀,你瞧這牛,它倒不急不躁,像個哲學家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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