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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黃廠長就說了:「京五你不讓了,莊先生愛抽國產菸,改日我買三條五條『紅塔山』送去。這點小禮品再推讓,我臉上就擱不住了。」

  趙京五收了禮品,卻仰面對莊之蝶笑,笑了說:「肚子是飢了,可你難得來我這兒一趟,能不留個筆墨嗎?只寫一幅,耽擱不了些許時間的。」

  莊之蝶就說:「你是個笑面虎,你一笑,我就知道又要有事了!可你什麼沒有,倒要我的字?」

  趙京五說:「名人字畫嘛,我也要保存幾張的。」

  立時桌子安好,展了宣紙,莊之蝶提了筆卻沒詞兒,歪著腦袋問:「寫些什麼?」

  趙京五說:「隨你的便吧,把你近期感悟的事寫上最好,日後真成了驚天動地人物,研究你,我就有第一手材料了!」

  莊之蝶略有沉吟,揮毫寫了:蝶來風有致,人去月無聊。趙京五看了,說:「這是什麼意思?上句有個『蝶』字,這是暗指了你,下句有個『月』字,莫非又暗示了牛月清嫂子?『有致』、『無聊』能詳出,『來』與『去』我就弄不明白了!」

  莊之蝶也不搭理,又提筆在旁寫下一行小字:「趙京五索字,遂錄古人詩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吾一字雖不值千金,但三百年後也必是文物,一字可賣八百元吧!如此算來,趙京五若有後代,已得我上萬元了!不寫了,不寫了,莊之蝶就此擲筆。」

  趙京五一字字念完,樂得撫掌大笑:「這最好,這最好,真的值上萬元的!」

  黃廠長在一旁看得眼饞起來,說:「莊先生也賞我一幅吧,我會裱得好好地掛在中堂的!」

  不待莊之蝶應允,就過來添墨汁,沒想用力過大,墨倒了一手,就跑到院中水池裏去洗。莊之蝶悄聲說:「他這一洗,將我的『榮耀』洗沒了!」

  兩人就吃吃笑。趙京五說:「給他寫一幅吧,有錢的暴發戶喜歡個風雅的。」

  莊之蝶說:「噢,現在是只要一當了官,什麼都是內行了。咱們的市長原是學土壤學的大學生,當了市長,工業會上他講工業,商業會上他講商業,文聯會上他又講文學藝術創作,你還得一字一字去記!這些暴發戶一有了錢,也是什麼都有了!」

  趙京五說:「他就是再有錢,還不是要附你的風雅嗎?」

  莊之蝶即寫了:「百鬼猙獰上帝無言;星有芒角見月暗淡。」

  趙京五正要說「妙」,竹簾一挑,一個聲音先進來:「哪個是作家莊之蝶?」

  莊之蝶看時,門裏跳進來的是對門的小保姆。

  原來黃廠長在水池裏洗手,小保姆問幹什麼呀,弄得一手的墨?黃廠長說作家莊之蝶寫字的,小保姆看的正是莊之蝶的書,在嬰兒口中塞了奶嘴兒就跑過來了。莊之蝶從沒遇到過誰這麼當面直喊,連個老師也不稱呼,但不知怎麼卻喜歡了她的率真,便看著那一張俏臉兒說:「我是莊之蝶。」

  小保姆瞧了瞧,卻說:「你騙我,你哪裡會是莊之蝶?」

  黃廠長倒吃了一驚,拿眼看趙京五。趙京五問:「你說莊之蝶是什麼樣子?」

  小保姆說:「他起碼比你要高,這麼高的!」

  用手比劃著。莊之蝶說:「哎呀,這物價天天長,個頭就是不長,要當莊之蝶也當不成了!」

  小保姆才認真起來,又仔仔細細打量一番,臉就通紅,但立即說:「實在對不起,冒犯你了!」

  莊之蝶說:「你在對門那家當保姆?」

  小保姆說:「是個小保姆,您該笑話我了!」

  莊之蝶說:「哪裡敢笑話?剛才我還對京五說:這姑娘一邊看孩子還一邊讀書,在保姆中不多見的!」

  小保姆:「您不賤看我,那您就該贈我一幅字了!」

  莊之蝶說:「憑你這種口氣,我敢不嗎?叫什麼名字?」

  小保姆:「柳月。」

  莊之蝶愕了愕,喃喃起來:「又是一個月?」

  遂寫了一聯古詩:「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趙京五在旁說:「柳月,你好福氣的,我攤的筆墨紙硯,倒讓你撿了便宜!莊老師給你寫了字,你得介紹一個你村裡的姑娘來給莊老師當保姆。」

  柳月說:「莊老師是什麼人家,我們那兒的人粗腳笨手的,可沒有能入得眼的!」

  莊之蝶說:「看一個就知道一群,你一定會找一個好的。」

  柳月想了想,說:「那就只有我了!」

  趙五京怎麼也沒有想到她說出這般話來,忙給柳月使眼兒。莊之蝶卻合掌叫道:「我就等著你說這話的!」

  得意得柳月哇地一聲,嘲笑了趙京五:「你還給我丟眼色的,怎麼著,我一證實他是莊老師,我就感覺我要當他家保姆!」

  趙五京說:「這不行的,你和對門那家訂的有合同,你走了,他們知道是我介紹了去別的人家,不知該怎麼罵我了?!」

  柳月說:「我當他家童養媳?」

  莊之蝶卻平靜了臉,說:「這樣吧,等你同那家合同期滿,你說讓京五找我吧。」

  三人吃飯來到街上,莊之蝶說柳月壓根不像是鄉裡來人,可乖呢。趙京五說:「誰能想到她出落得這般快的。初來時,穿一身粗布衣裳,見人就低了眉眼,不肯說話。有一天,那家人上了班,她開了櫃子,把女主人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了在大立鏡前照,正好被隔壁的人看見,說了句『你像陳沖』,她說是嗎?卻嗚嗚地哭。誰也不曉得她為什麼哭!頭一個月發了保姆費,主人說,你給你爹寄些吧,黃土屹嶗上的日子苦焦;她沒有,全買了衣服。人是衣裳馬是鞍,她一下子光彩了,滿院子的人都說像陳沖,自此一日比一日活泛,整個兒性格都變了。」

  莊之蝶提說柳月,是覺得這姑娘性格可愛,無意間露嘴兒一句,卻引得趙京五說了一堆,見趙京五又說出:「你真的要她去你家嗎?可別僱了個保姆卻請了個小姐!」

  就不願多搭理,自個兒往前走了。走過一條小巷,看見近旁誰家的院子,枝枝杈杈繁密了一棵柿樹,一片泛黃的葉子被風忽地吹來,不偏不倚貼在他的右眼窩上,便突然說:「京五,從這條巷拐過去是不是清虛庵?」

  趙京五說:「是的。」

  莊之蝶說:「我新識了一個朋友就在那附近,何不喊了也一塊去吃葫蘆頭熱鬧!」

  趙京五說:「你是說尼姑慧明吧?」

  莊之蝶說:「人家是佛門人,去吃豬大腸?!」

  趙京五說:「得罪了。既然是你的朋友,叫我來認識認識。」

  莊之蝶說:「我速去速來。」

  發動了「木蘭」,嗖地一聲騎著去了。

  車一在門前響,低矮的院牆上就冒出一個油光水亮的頭髮來,喊:「莊老師!」

  莊之蝶看時,正是唐宛兒,吟吟對他笑哩。牆頭上罩滿了爬壁藤,莊之蝶尋思這女人怎麼這樣巧地說發現了他,油頭粉臉卻在一片綠中不見了,遂聽牆內一連三聲:「你稍等一下,我來開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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