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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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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這天晚上,莊之蝶並沒有回文聯大院的家去,阮知非邀他同來裏的領導審看了新排的一台節目,幫著改寫了所有節目的串台詞兒,一幫演員就鬧著和他玩兒牌取樂。一直到了深夜,莊之蝶要回去,阮知非卻又強扯了去他家喝酒。阮知非是新裝飾了房間,也有心要給莊之蝶顯派兒;莊之蝶偏是不作理會,只悶著頭兒貪酒,心想以前還以為阮知非是浪子班頭,戲子領袖,辦一個樂團有那麼多俊妞兒圍著,卻原來這幫演員一個個如青皮柿子並未發開,顏色上倒差唐宛兒也遠了。心下暗想了白天酒席上的諸多細節,不免有些小得意,酒便喝得猛了。也知道阮知非的老婆這晚並沒在家。這對夫婦是一個擔柴賣,一個買柴燒,平日誰也不干涉誰的私事,只規定禮拜六的晚上必須在一起的。所以也就脫了上衣,一邊喝一邊海空天闊地窮聊,直到都昏昏沉沉了,方擠在阮知非單獨的臥室床上呼呼睡去。 翌日醒來,已是日照窗台,倒驚嘆阮知非的屋子確實裝飾得豪華,阮知非也便得風揚了碌碡,說他用的壁紙是法國進口的,門窗的茶色玻璃是義大利出產,單是上海的名牌五合膠板,買了三十七張還不甚寬裕的。又領了莊之蝶去看了洗澡間的浴盆,再看廚房的液化氣灶具,又看了兩間小屋的高低組合櫃。只有靠大廳那間門反鎖著,阮知非說:「這是你嫂夫人的房間,她那兒掛的是正經日本貨吊燈,你看看稀罕吧!」 掏出鑰匙擰開鎖,莊之蝶吃了一驚,那一張碩大的席夢思軟床上,並枕購著了兩個人:一個是阮夫人,一個是位男人,男人的嘴角流著涎水,不認得的。莊之蝶腦子登時嗡地一聲,迷惑如夢,卻聽見阮知非還在介紹:「這是我老婆,……她什麼時候回來的,咱睡熟了竟沒聽見門響?」 莊之蝶不知道回答些什麼,不說話又覺得不圓場了阮知非,越是想把話說好,越是說岔了嘴,竟說道:「那個呢?」 阮知非說:「那是我吧。」 說完了拉閉了屋門,牽莊之蝶又回到他的臥室,竟嘩啦打開一個壁櫃門,裏邊是五層格架,一盡是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女式皮鞋。「我喜歡鞋子。」 他說:「這每一雙鞋子都有一個美麗的故事。」 莊之蝶弄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看著阮知非眼角白白的眼屎,說:「你擦擦眼角。」 恍惚間想,如果這是為一些女人買的,為什麼又沒送去?或許送一又買一,在這兒當作另一種的檔案嗎?!阮知非卻取了一雙給莊之蝶,說:「這一雙是前日西大街商場朱經理送我的,它沒編號,沒故事的,我轉送弟妹吧,你一定要收下。」 莊之蝶帶了皮鞋,匆匆離開了阮知非家,摩托已經騎過廣濟街十字口了,方記得身上有一張稿費通知單,掉頭又返回鐘樓郵局領取。錢並不多,二百餘元。出來見街上行人驟多,看看錶已是下班時間,手裏提了鞋盒兒晃晃蕩蕩去停車處,倒覺得自己怎麼就接受了這雙皮鞋,幹了件沒趣的事兒,兀自笑笑,忽然心有所動,遂到電話亭裏撥通了景雪蔭家的電話。電話裏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直問:「誰呀?誰呀?」 莊之蝶知道這是景雪蔭的丈夫,咯噔放了電話。又給景雪蔭的單位撥,一詢問,才知道景雪蔭去父母那兒探親去了,人還沒有回來。便拍了拍鞋盒兒,怏怏地走出電話亭,百無聊賴地在旁邊的報欄下看報。一個青年就一晃一晃雀步近來,悄聲說:「要眼鏡嗎?」 衣服一亮,背心的前胸處掛了一副圓形硬腿鏡。說:「不瞞你說,這是小弟偷來的,真正的石頭鏡,商店裏明碼兒標價八百元的,小弟要錢花,急於出手,你給三百元,拾個便宜吧。」 莊之蝶抬頭看看天上,太陽白花花的,眼睛就眯著笑,在身上掏,掏出來了,不是錢是一張名片,說:「小弟,不瞞你說,哥哥也是幹這生意的。交個朋友吧,這是我的名片。」 那人接過名片看了,啪地倒行了個敬禮,說:「原來是莊老師,實在榮幸!我聽過你一次報告的,但你胖了,有了小肚子了,我認不出你來了!」 莊之蝶說:「你也喜歡寫作?」 那人說:「從小就夢想當作家,市報上去年還發過我一首小詩的。」 莊之蝶說:「西京了不得,天上落一顆隕石,砸死十個人,有七個就是文學愛好者了!」 那人羞慚走開,一邊走還一邊回頭看他。莊之蝶覺得好笑好氣,就鑽進一家雜貨店去,將那二百元稿費看得很賤了,買了一套景德鎮的瓷盤瓷碟,一個炒勺,一個蜂窩煤爐子,還有一套茶具,當下寫了唐宛兒家的地址,囑店家妥善送運,自個卻騎了「木蘭」逕直往雙仁府街的岳母家來。 五十五年前,城北遠郊的渭河岸上有過一位姓牛的奇人,能「仰觀象於玄表,俯察式於群形」,神出鬼沒。那時楊虎城才結束了關中道上的刀客行徑,拉竿子在西京城裏作了糾糾武梟,就請他當幕僚。這奇人只有一顆野心,不願在城中居住,依然在鄉裏築三間茅屋,置一畝薄田,過懶散自在日子。但凡楊司令有了什麼重大事情,方肯進城一次。不久,河南軍閥劉鎮華圍攻西京,整整八十天未能攻破,就採用了日本人的計謀,從外打地道。城裏的人都知道了敵方在打地道,卻不知地道將在哪兒出口,日夜在地裏埋下土瓮,盛了水,看水的動靜,各處都惶惶不可終日。 奇人來了,長袍馬褂的打扮,在各街各巷走了一遍,歇下來,坐在教場門的一塊石頭上吸水菸,吸了十二哨子,說:「就在這兒挑泥鑿池,置一個湖吧。」 楊虎城半信半疑,但還是引全城的水積蓄在那兒。結果地道出口正打在湖底,某一日湖心陷落,水從城外溢出,劉鎮華只好潰退了。楊虎城感念此人,賞了雙仁府街一條巷讓他居住,此人卻還是回到渭河岸上,巷子就由兒子住下。因為這地方正是西京城四大甜水井中最大一口井的所在,兒子便開設了雙仁府水局,每日車拉驢馱,專供甜水了。這一段歷史,莊之蝶最樂意排說,惹動得家有來客,總要夫人牛月清拿出那張她祖父的照片來看,拿出水局的骨片水牌來看,看罷了,還要走到雙仁府街巷上,指點當年牛家獨居這條巷子的情景。牛月清就訓斥過莊之蝶:「你這麼四處張揚,是嘲笑我牛家後世的敗落嗎?我娘就是沒生下個兒來,若是有兒,也不至於現在只守住那幾間平房的!」 莊之蝶總要涎了臉說:「我哪裏是嘲笑了?牛家就是敗落,不也是還有我這上門的女婿?!」 牛月清這時候就喊娘:「娘,娘,你聽見了嗎?你女婿這口氣是說他是名人,給牛家爭了臉面了!你說說,他現在的名分兒有沒有我爹我爺爺那時的名分兒大?」 雙仁府的小院裏還住著老太太,她是死活不願到文聯大院的樓上,苦得莊之蝶和牛月清兩邊扯動。莊之蝶每一次一進這邊的街巷口,就油然浮閃出昔日的歷史,要立於已經封蓋的那口井台上,久久地注視井台青石上繩索磨滑出的如鋸齒一樣的渠槽兒,想像當年街巷裏的氣象,便就尋思牛月清訓斥他的話是對的。 日在當頂,熱氣正毒,莊之蝶騎著「木蘭」一拐進巷道,轟地一股燥氣上身,汗水立時把眼睛都迷了。偏一隻遊狗,當道臥著,吐著一條長舌喘氣。莊之蝶躲閃不及,「木蘭」就往牆邊靠,車沒有倒下,左手的小拇指卻蹭去了一塊皮。進了小院門口,趙京五正在屋裏同牛月清說話,聽見摩托車響就跑出來,說:「總算把你等回來了!」 幫著先把車後的城牆磚抱了進屋。牛月清尖聲叫道:「快別把這破爛玩意兒往家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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