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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莊之蝶說:「你仔細看看,這是漢磚哩!」

  牛月清說:「你在文聯那邊屋裏擺得人都走不進去,還要在這邊擺!一塊城牆磚說是漢朝的,屋裏的蒼蠅也該是唐代的了!」

  莊之蝶看著趙京五,一臉難堪,卻說道:「這句話有藝術性。你那藝術細胞只有在發火時最活躍。」

  讓趙京五把磚又放到「木蘭」後座上縛好,招呼進屋坐了。

  這是幾間入深挺大的舊屋,柱子和兩邊隔牆的板面都是上好的紅松木料,雖浮雕的人蟲花鳥駁脫了許多,畢竟能看出當年的繁華。左邊的隔牆後間,八十歲的老太太睡在那裏,聽見莊之蝶的聲就喊叫著讓過去。老太太五十歲上歿了丈夫,六十三歲上神志就糊塗起來。前年睡倒了半個月,只說要過去了,但又活了過來,從此盡說活活死死的人話鬼語,做瘋瘋顛顛的怪異行為。年前冬月,突然逼了莊之蝶要給她買一副棺材,要柏木的,油心兒的柏木。莊之蝶說你這麼硬朗的身子還要活二十年的,現在買了棺材幹啥,況且城裏人不准土葬的。老太太卻說我不管的,我就要的,我看著我的棺材我就知道還有個我哩。不吃不喝,進行要挾。莊之蝶沒法,只好托人去終南山裏購得一副。老太太卻就把床拆了,被褥放在棺材裏去睡。牛月清和娘鬧,認為這樣讓外人看了多難看,以為兒女虐待老人。

  莊之蝶便對牛月清說,娘多半患了自戀症,她喜歡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奇怪的是她以棺材為床後,每每出門,臉上就要戴一個紙做的面具,氣得牛月清不讓她多出門上街。莊之蝶卻喜歡逗她,說她有特異功能;如果自己能這樣,不用學外國的魔幻主義小說,照直感寫出來自然而然就是魔幻小說的。老太太喊叫他,他就走過去。

  那房間裏窗子緊關,窗簾嚴閉,莊之蝶忽地沁出一身汗來。老太太說:「這熱什麼呢!我年輕的時候天才叫熱的,六月六就炸了紅日頭,家家掛了絲綢被褥曬。老年人的壽方也曬,你爺爺卻夾了傘從村巷裏走,一句話不說的,村裏人趕緊收拾衣服,緊收拾慢收拾,雨就嘩嘩啦啦下來了!現今天不熱了,你覺得熱是心熱,你蘸口唾沫塗在奶頭上就不熱的。」

  莊之蝶笑著沒有說話,老太太手指頭蘸了唾沫塗在他的奶頭上,也頓覺兩股涼氣直鑽心中,打了一個激靈兒。老太太說:「之蝶呀,剛才你爹回來了,就坐在你坐的那地方,我說他潑煩,說他的新來的鄰居不是好鄰居,小兩口整天價吵,孩子也頑皮,常過來偷吃他的饃饃。你給你爹點一炷香吧。」

  屋裏一張案桌上放著岳父遺像,香爐裏香灰滿溢。莊之蝶點了香,抬頭見牆角上一個蜘蛛舊網,塵落得粗如繩索,拿了拐杖去挑。老太太說:「不敢動的,那是你爹來了喜歡待的地方!」

  莊之蝶還要問,老太太就說:「他來了,香一點著他就來了。你死鬼剛才在哪裏著,這般快就來了?」

  莊之蝶扭頭四下看看,什麼也看不見,香燃著,煙長如絲,直直衝上屋頂。老太太又說老頭子在開水牌匣子,罵道:「家裏傳下來的古董就這些水局的牌子,你還要拿走嗎?上次市長也來家專門看過的,人家再來看拿什麼看的?」

  當枕頭一直枕在頭下的小匣子,老太太就壓在了屁股下。莊之蝶只覺得好笑,還要說什麼,牛月清在外屋喊:「你淨跟娘在那裏說什麼鬼話呀!你說完你走了,唬得我還敢進屋嗎?」

  莊之蝶走出來,說:「娘說的事情也怪,怕是一種心靈感應吧!六月十九日是爹的生日,雖說十多年都不過了的,今年這生日別忘了買一刀麻紙給爹燒燒。」

  就問趙京五有什麼事,趙京五說:「論說起來也沒什麼大事,想讓你去我家那兒看看。我家是舊式四合院,市長決策在我們那兒修建一座體育館,一大片房子就得全拆,你要再不去看,便再也看不到了。」

  莊之蝶說:「總說要去,總是抽不開身子。可我還要提醒你,你說要送我幾件古董的。」

  趙京五笑道:「沒問題,隨便從床下取個甚麼,也比得你那塊城牆磚。今日午飯嫂子就不必做了,我做東,咱們去吃葫蘆頭去。我還有一宗大事要說給你的。」

  牛月清說:「大熱天的葫蘆頭怎麼吃,臭哄哄的,我才不去的。」

  莊之蝶說:「這你就不懂,葫蘆頭是西京小吃第一碗,雖說是豬大腸泡饃,調料不同味道就不同了。你以前吃過東門口『福來順』的,那當然差了,正宗的在南院門的『春生發』,傳說祖上是得了孫思邈的真藥方子,吃起來就不一般。你經年便秘,那是腸子上有病,吃甚麼補甚麼,該去吃的。」

  牛月清說:「吃甚麼補甚麼,那京五就吃不得了!」

  莊之蝶:「京五怎麼啦?」

  牛月清說:「京五剛才給我說冤枉,他看中唐坊街一個女子,又不好意思向人家說破,見天去街口等候那女子去上班、下班。相思了一月,三天前去街口聽見噼噼啪啪燃鞭炮,近去瞧熱鬧,才知道那女子結婚了,新郎不是他!京五甚麼都行,就是不會戀愛,有二兩豬腦子哩,還要再去吃豬腸子?」

  莊之蝶說:「京五失戀了?吃甚麼補甚麼,那就吃女人!」

  趙京哈哈笑起來,說他準備獨身主義呀,起身拉莊之蝶就要走。牛月清說:「先不要走的,把我的事辦完了,你們走三天三夜我也不管的。」

  莊之蝶問:「又甚麼事啦?」

  牛月清說:「今早我去朱雀百貨大樓給娘買了個撓手,娘老說身上有虱,哪兒有虱,人老了皮膚發癢。買回來,誰知隔壁王嫂也孝敬了娘一把撓手,王嫂的倒比我買的做工好,我想把買的退了回去,只是擔心退不了,你們出出主意怎麼個退法?」

  莊之蝶說:「一個撓手值幾個錢,費這心思。」

  牛月清說:「你好大方,你是龔靖元嘛!」

  趙京五說:「嫂子過日子仔細!」

  牛月清說:「男人再能掙錢,婆娘不會過日子,也是白搭。何況他耙耙沒齒,我匣匣還敢沒底?京五,我想去了商店先說好話,誇這撓手材料好,做工也好,我是實心實意買了的,可誰想到孩子他爹也給老人買了,而且又都是你們的貨!你想想,一個老人撓癢癢,能用了兩個撓手嗎?都是吃工資的人,一分錢也是不易的,多買一個放在那裡,這不是浪費嗎?所以希望能退掉一個。如果人家堅持不退,那就講理兒了,說買賣要公平,如今共產黨員都有退黨的自由,買個貨也不能退嗎?現在的售貨員都年輕,誰吃這一套,要變了臉兒吵怎麼辦?那咱也變臉,吵!你說說,吵起來用書面語言還是用粗話?」

  莊之蝶說:「讓我聽聽你的書面罵語?」

  牛月清說:「你們強詞奪理,混蛋,小王八羔子,操你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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