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帶燈 | 上頁 下頁 | |
九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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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白玉井圈裡是紅的綠的泥 帶燈坐在綜治辦裡吃紙煙,從門裡往外看,楊樹和院牆之間的那個蜘蛛網沒有了,而漢白玉井圈裡栽著指甲花也全被雨水打得稀爛,泥是紅一疙瘩,綠一疙瘩。 竹子抱了一堆材料回來,她要帶燈幫她,帶燈說我寫不了那樣的文字,竹子就叫苦她倒黴把胳膊斷了,要斷就斷右胳膊呀,偏斷了左胳膊! 後來,鎮長來找帶燈時,帶燈把漢白玉井圈裡的紅泥綠泥挖出來,捏成泥包兒在地上甩。這種遊戲她小時候玩過。鎮長說:你不該正開會就走了。帶燈說:我肚子疼,我總不能疼死在會議室!鎮長說:我知道你有想法,可你也是老鄉鎮幹部了,你能不知道要向上邊表功了,誰不是有什麼就說什麼沒什麼也要說出個什麼,如果出事了那又不是大事說小,小事說了?帶燈說:可這是人命大事,也敢隱瞞?鎮長說:這不是隱瞞,是巧報罷了,因為能說得過去。死一個人你清楚意味著什麼,我,更有書記,都是苦根上發芽不容易呀,十二個人突然沒了,我和書記的日子不好過,咱鎮幹部每個人的日子也不好過,大家都要生存麼。帶燈說:那死了的人就死了,這些家庭連個補助連個說法都沒有了?再是咱即便巧著上報,村裡人難道就不說出來,不會有人將來上訪?鎮長說:康實義是孤鰥老人沒人會追究,劉重是落不實,或許死者是外鄉過路人,那死亡與咱就無關了,雷擊的觸電的咱那麼處理誰也尋不出不對的地方。之所以報那麼多失蹤,失蹤是不能定生死的,或者人出外打工了,或者走了遠方親戚,只要過了這一段時間,以後即便是人已經死了還會再有人過問嗎?東石碌村劉重問題可能村人以後有反映,現在是消息不通可以不報,為了防止以後有反映,我和書記也商量了,鎮上準備了八百元封口錢。把馬八鍋樹為抗洪先進人物,對誰都好。書記處理這類事情真是經驗豐富,又給我上了一課。帶燈說:你好好上課。把手裡的泥包又朝地上甩了一下,泥包啪的一聲,破了個窟窿。鎮長說:說實話書記還不錯,你剛才不在,他還表揚了你。帶燈說:你不是也來安撫我了嗎?其實用不著表揚也用不著安撫,我算什麼呀,你們壓根兒不要把我當回事,何況我並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妨礙了什麼。鎮長說:你呀你呀!就蹴下來也捏泥包,捏好了遞給帶燈,帶燈又甩了三個泡兒,最後一次把泥包甩出了門,泥包在楊樹上粘住,響聲很大。而正好白毛狗跑過來,白毛狗渾身泥,不是白毛狗是泥狗。 給元天亮的信 昨天值了一會兒班,滿院裡都是來領救濟麵粉的群眾,還有外面捐來的衣物發放。反正也是罵聲不斷,因為沒有絕對的公平,罵村幹部不變蠍子不蜇人。辦公室的電話響趕快接聽說你好,誰知那北京人南方人多次電話說你們某某村4號家人出事了或某某村12號打工者出事了趕快給家人聯繫。那些騙子的普通話令我噁心。櫻鎮哪裡有門牌排號?想狠狠罵一通但自己提醒自己千萬不敢,萬一被改編了傳上網鎮政府就說不清了。一個老夥計也來上訪,她丈夫是村長,去年村裡一家姓王的承包了修村道,規定路面硬化必須超過五寸厚,而姓王的偷工減料只有三寸多,她丈夫發了一筆修路費還扣壓了一筆,雙方一直吵吵鬧鬧。這次洪水把村道全沖了,姓王的又來要錢,她丈夫還是不給,姓王的說我是沒修到五寸,而即便修到一尺厚,水還不是沖了?!她丈夫說路沖了是沖了,和你沒按規定修是兩碼事。姓王的就一天三晌來她家鬧,老人休息不好,孩子做不成作業,這日子沒辦法過了。我說你丈夫把錢給姓王的算了,洪水後肯定要重建家園,上邊還會撥款修村道的,到時候再不讓姓王的幹一分錢的活了。她說那不行,她男人是村長,如果治不住姓王的,村人都看樣,村長就沒權威了,要我們給她丈夫撐腰打氣。但我也知道她男人在修村道款上有貓膩。現在村寨裡不說硬理了,一有糾紛就去告呀,雙方或一方錢花完了事。我厭煩世事厭煩工作,實際上厭煩了自己。人的動力是追求事業或掙錢或經營一家人生活,而我一點不沾,就很不正常了。我想老天是叫我幹啥吧,感情方面像花開花落葉綠葉黃甚至果實苦甜,但樹還是根本,茁壯的樹才承載情緒的花葉。 我去松雲寺,因為聽說老松在風雨裡折斷了一枝,果然是折斷了,許多人在那裡哭。太陽快出來了啊,就在山頭的雲霧中,像被摸索的撲克牌經仔細的揣測,半早晨了被譁然翻開,那耀眼的風光還是光風使我後退了兩步。雨後的草開始瘋長,青樺櫟樹葉全支棱開來在風裡拍手,翻動的葉背是白的,像是開了一層白花。遠處的河水翻騰的濁浪如發過脾氣的老頭在太陽下開始丟盹兒,又如哭鬧後嬰兒想要安眠。 辦公室又在頻發信息,依然在強調防汛嚴峻,讓我們守崗強責排查次災害隱患。水,水,水,將近多半年的時間,總是被水困擾,不是水太少了就是水太多了。我深深覺得女人是水做的,因為我想你時有淌不完的淚水。女人是清清淺淺的山泉,有時在懸崖上成瀑後變成了湍急河流,再加上外界暴雨的襲擊成洪成禍。政府讓我們抗洪就是抗天誰能護得了,哪個群眾在洪水到來時是政府人背出來的,都是從建房時開的靠山的後門跑上山去,自求多福。天災是上天和人激烈的對話,溝通和協商,那麼,鎮政府在其中應該做什麼呢?我心中也洪水濤濤就不指望誰來抗洪,理順自己的氣韻,疏導生活的脈絡,只要是進入我生命中的真情真愛,我都在心中尊敬,維護和經營。看日子整齊地過來,無序而去,我還要認真地活,就像蟬兒一樣怎麼過我也怎麼過,唱著別人或許聒噪而我覺得快樂的歌。 這兩天騎摩托要到幾個村寨,看看那裡群眾的生活和生產,我很看輕自己不想耍嘴,但群眾在意,說是鎮政府來人了給把什麼都交代了,所以我明天先去東岔溝村、樺櫟坪村、南河村轉一圈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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