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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好不容易等到演出隊來了,人家坐下來錄了一陣像就去戲臺了,竟沒人吃一口。

  演出隊的人沒吃元宵,鎮長說:人家敬業,一定要先去演出。帶燈說:那演出完了還吃嗎?鎮長說:這我還不知道。帶燈說:這敬業倒把咱害了,如果演出完再說,總不能把這煮好的元宵放涼了再熱一下吃吧?鎮長說:看樣子演出完得回鎮街下館子。帶燈說:這不浪費大了?鎮長說:該算政治賬就不計較經濟賬了,你和竹子在這兒經管著,把這些元宵給各家端一碗,就說是鎮政府慰問了。

  帶燈把煮好的元宵讓村長一家老少和在院子裡幫忙的村民全吃了,並沒有到各家去分。來時,帶燈特意把塤拿著,還想著演出時她也能登臺吹奏一曲,這陣竹子問:咱看演出去?帶燈沒了興致,自個從院門裡出去了。竹子端了一碗元宵攆出來,問:你要去你後婆婆家吧,空著手?帶燈說:剛才借新碗時我去看望過她了,我再想去看看老夥計。

  上次來探望過范庫榮後,范庫榮是第三天傍晚咽了氣,下葬時帶燈沒來。現在兩人端了一碗元宵到了范庫榮家,門開著,院子裡卻沒人,那棵苦楝子樹冷清的還長在院角,時不時掉下苦楝蛋兒在地上跳著響。帶燈站在那裡,感覺到到處都是范庫榮的氣息。去年范庫榮第一次病倒她來看過,也是這樣的天氣,范庫榮躺在竹床上曬太陽,她時時看著太陽的移動而抬挪著小床讓范庫榮多曬一會兒。她實在是沒辦法,拜求太陽多照著能驅陰氣,還摸摸范庫榮的額頭又摸摸自己額頭看是太陽的熱度還是范庫榮發燒。帶燈要把元宵獻到住屋去,但上房門鎖著,從門縫裡看了范庫榮的照片,范庫榮的照片也在看她,帶燈忍不住悲淚長流,把元宵碗放在了門口。竹子說:姐,姐,你給你老夥計吹吹塤呀,你一吹塤她就知道你來看她了。帶燈就吹起了塤。塤聲深沉低緩。她們同時看見了一隻大雁在藍天上盤旋了一圈又一圈,然後往上去往遠去。這時候村中的打麥場上敲鑼打鼓,演出正熱鬧著。

  劉秀珍說的是非

  帶燈和竹子沒有去看歌舞,騎了摩托先回的鎮政府,而到了晚上,卻發現計生辦的小吳在房間裡哭。劉秀珍就悄悄來到綜治辦,說:知道小吳為啥哭哩吧?竹子說:我不願意聽是非。劉秀珍給帶燈說:她這是屁話,啥是個是非,世上不就是個是與非嗎,領導講話不是在辯是非嗎,開會討論不是在辯是非嗎?帶燈說:你說,你說。劉秀珍就說你們沒去黑鷹窩演出現場,不知道那裡情況,鎮長安排我們在村道上領了群眾歡迎演出隊,說好的要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但小吳所在的路段說成了歡迎歡迎還歡迎,演出隊的人發笑,鎮長就罰了小吳一百元。竹子說:歡迎歡迎還歡迎,這沒錯呀!劉秀珍說:這還沒錯?這是小孩子的話還是鎮幹部的水平?一看就知道小吳沒上過幾年學,她是靠了啥後門到鎮政府來的?!竹子說:在你眼裡,鎮政府的年輕人誰都沒你兒子好麼。劉秀珍說:這倒是真的,你知道學校選學生會幹部,把我兒子選為了啥?帶燈趕忙問:除了小吳還有啥差錯?劉秀珍又說了兩件事。一件是侯幹事和村裡一個人負責從車上抬麵粉到貧困戶門口時,本應就及時閃開,讓領導上前錄像的,但他們豬腦子不知道閃開,被鎮長踢了一腳。踢了一腳你趕緊走開就是了,侯幹事竟然討好鎮長,說領導你踢得對,是我沒眼色。這話讓人家錄像錄了去,後來鎮長檢查錄像才讓刪了。一件是村裡一老漢搭戲臺時一根木頭跌下來撞上腿,腿骨折了,鎮長嫌掛的橫幅不平整,他爬上杆去掛,掛完溜下來就是了,卻溜了一半就往下蹦,把新皮鞋扯了。

  給元天亮的信

  去趕集總覺得市聲鼎沸就升騰在鎮街上空,而你就在人窩裡笑。我最喜歡你扭亂的虎牙了。我說我身後你對面的坡上恢復了一個小廟,今年以來香火旺盛咱去看吧。於是我轉身咱們去看。這個小廟恢復的時候書記鎮長曾經想阻止,但後來沒有採取行動,不了了之。為什麼要阻止它的恢復修建呢,村民能去了廟裡也就少來綜治辦了,廟可能是另一個綜治辦,這不是好事嗎?方圓的苦命人都來磕頭上香,有雙輪磨村那個賣了幾斤黑豆來鎮街買上香紙的婆娘,和那駱家壩的跛子,背著的草鞋才賣掉了一半也在插燭,他老插不直,燭油流了一手。還有那南河村的胖子,心臟病患得嘴臉烏青,上廟前的臺階幾乎是一步一歇。更多的是硬腿艱難跪下的老太婆,她們按地扶桌起來後還不忘去邊上的龍王像前再上香燒紙,然後把放在香案上的紙片兒小心地彈啊彈的彈到紙角,把小紙角用手利索地掐掉,在手心捋好,長籲一口氣臉上有如意的笑容。說是龍王爺顯靈給的藥,而我分明見那是燒紙飄落的煙灰。我似乎聽見旁邊的另一個老太婆嘴裡念念有詞,竟說著:兒呀你跑得遠遠的,不要管我,能跑到天涯海角就天涯海角,不讓人家抓著你。我想這一定是個逃犯的母親,我扭頭看了她一眼,她立即噤了口,匆匆離去,我也再沒理會她。那個是結巴的守廟人不讓年輕女人進去看龍王像,用棍子交叉擋著。我恨恨地說咱不進去,到繁華世界去。你讓我上支香吧,我說鎮幹部呀他們都看我哩,走吧。我們從廟後坡道往下走,滿坡的刺玫花都開了。花的鮮豔花的脆弱花的無知和無畏,有天的護佑花兒什麼也不怕的,花兒盡情地開了盡心地開了。枝頭的燦爛,終身的優雅。然而開後的花果誰不想結個果呀,但品種是上天早就定好的呀,我有什麼辦法?於是我們又出現在集市上。一街兩行的攤鋪,摩肩接踵的人流,我很快買下了小核桃、米花糕還有一隻木梳子,看見炒涼粉的喊你吃,但回頭看不到你。我知道你在上街頭的那些賣柴禾的架子車旁等我,你買了米,灌了油,提著一把蔥,咱們得回家動煙火。啊回家,家在哪兒呢?

  小時候正月裡被媽逼著走親戚,提個荊條編的長形籃子,我也不看放的什麼禮物只知道送到既定的人家了事。走那麼遠的路後還要上坡看到那個小竹園就算到了姨家。我一個人在樺樹林間的小路上走,覺得走得好遠了回頭一看才走出一小段兒,不清楚這路是否真能到那個西三原村,生氣地坐在那裡哭,罵我媽老妖婆,想如果這時有什麼鬼怪精靈甚至狼外婆,我都會跟它們去,讓我媽找不到我了氣死她。而我現在長大了也長老了反而覺得永遠也走不到那戶人家,一直在路上。我是有主見的人但感情路我怎麼不能收住腳步回頭往大路上走呢?我一次次擺動著頭像撥開眼前枝葉,想往遠處看,想走出大的天地啊!

  當我坐在河邊看藍天白雲遠山近橋和橋上如蟻的行人,剛才的空中分明有著呼之欲出的你,卻什麼都沒有了,而我已多時地在清寂獨坐,草從腳下往上長,露水濕了鞋襪。柳樹上一隻小鳥叼著小樹枝在築窩,我想呵我該叼著什麼才能飛到你所藏身的而我想念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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