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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吃飯

  鎮政府大院平常時蒼蠅還不是很多,中午一吃開飯,蒼蠅就來了,愛站在碗沿上閃翅或者洗臉。馬副鎮長每頓都要吃蒜,還不停地把蒜扔給你一瓣扔給他一瓣,然後他能用筷子在空中夾住蒼蠅。帶燈覺得噁心,農林辦的翟幹事說這是飯蒼蠅,飯蒼蠅乾淨。明明是從廁所裡飛來的東西怎麼是飯蒼蠅?帶燈一直用石灰在廁所裡撒地,但她撒了女廁所撒不了男廁所,後來乾脆也不顧及了,隔上三四天就去男廁所裡撒,站在廁所門口說:有人沒?裡邊的人還在勒褲帶,她就把石灰撒得滿地都是。

  這回開飯前帶燈又去撒石灰,出來見男人們都蹴在會議室的臺階沿上吃飯,他們吃飯都要蹴在臺階沿上,似乎隨時要掉下去,但從沒掉過。

  他們邊吃著飯邊說著亂七八糟的話,而且主題常常就換了,換得自自然然,不知怎麼便說到了煩惱。問帶燈:你煩惱了咋辦?帶燈說:我坐河灘把一個個石頭上寫了你們的名字搗著罵!他們說:喜歡誰了是寫上名字把石頭抱在懷裡?帶燈說:是呀!他們說:那喜歡上我們其中的誰呢?帶燈說:你們誰口裡長象牙嗎?!

  他們都能說清這一個禮拜裡帶燈穿過什麼顏色和形樣的衣服,甚至鞋在地上踏出的不同的鞋印,但他們都也搞不懂帶燈,他們要來帶燈的房間,帶燈的房間也是隔著前後間,前邊辦公,後邊住宿,帶燈不讓進後間。氣得他們說:肯定是不疊被子!帶燈說:知音啊,千載難逢!

  帶燈知道他們是要看她在住屋裡掛沒掛著丈夫的照片,她偏不讓看。

  天真的要大旱了

  從去年八月以來,天一直旱著,只說清明節能下雨,雨卻僅僅濕了一層地皮,就沒有了。帶燈以前看電視要看天氣預報,現在大家都要看天氣預報,即便正忙著別的,雙手在盆子裡搓衣服,或後跑著蹲廁所,天氣預報一播,就全停下來跑去看,沒趕上看的,也著急問:還是沒雨?

  大院裡清早仍舊跳十字步,八點吃畢飯,職工們就戴著草帽提個包兒到各自包乾的村寨去。前一向,晚上回來了這個提了半口袋核桃,那個拿了一罐子土蜂蜜,甚或還有堿制的雪裡蕻,豇豆幹,炸了的蠶蛹,半吊子臘肉,讓劉嬸烙個鍋盔了大家打平夥吃,說的全是各村寨難纏事、齷齪事、異事和怪事。而現在就說天氣。

  劉秀珍說:人家北京雨大得很,咱這雨咋恁金貴!劉秀珍的兒子自去了北京上學,她也像帶燈一樣每晚要看天氣預報,但她看的是北京的。

  連劉秀珍這樣的人都操心起旱情,鎮長就覺得問題的嚴重了,分片包乾工作正幹得有聲有色的,極可能要創造出全縣的一個先進經驗來的,恐怕因此而受耽擱,何況天旱天澇,一有災害,鎮政府幹部的苦情就來了,那就得沒黑沒明地在受災現場。鎮長焦慮不安著,卻不說出來,便問帶燈:你關注天氣預報時間久了,有沒有總結出什麼規律,這旱像是很快緩解呢還是要繼續下去?帶燈說:我多大的本事呀能總結規律?只是咱這兒情況我留心記著,七年前氣候不錯,整個夏季天一熱就下雨,而且往往是晚上下白天晴。到了前六年的正月二十五沒下雨,卻刮了風。諺語說正月二十五滴一點,去到州城買大碗,正月二十五刮一股,倒冷四十五。那年果然倒寒了四五十天,雨水減少。但麥熟八十三場雨,八月十月和來年三月還是下了雨,莊稼也沒受大損。大前年到五月才下了場雨,前年是七月下的,去年是七月底下的。這一年一年雨來得晚,又下得不多,今年這樣子幹瞪著眼,會不會八九月裡才能有雨呢?帶燈這麼一說,白仁寶說:這不就是規律嗎?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啊!帶燈說:我不是士,也沒別三日,你儘快能給綜治辦修電視的錢報銷就好。白仁寶當時嘴裡像含了核桃,嗚哇不清,說:你們那數目太大了麼。竹子說:別人的電視機能由小換大,我們的三百元就大數目啦?鎮政府裡只有馬副鎮長的電視機換了大的。馬副鎮長就說:那你們也換麼!竹子說:我們不是領導呀。馬副鎮長就說:那你還說什麼?!竹子哼了一聲,就喊白毛狗:過來!你聾了嗎?叫你哩,過來!鎮長便拍了一下竹子的頭,說:瞧你這脾氣,老馬不說他是副鎮長,年齡也是你的長輩哩!是三百元?竹子說:是三百元,白主任卡著不報銷麼。白仁寶說:規定報銷二百元,多報我沒這個權力。鎮長說:現在啥都漲價了,原來的規定是有些少了,這樣吧,以後哪個部門的電視機壞了,只要有發票,花了多少就報多少,再窮還能窮了同志們看電視?!白仁寶說:帶燈主任,明日就給你報!還笑了說:記著拿一包紙煙呀!帶燈卻說:我只報三百元!拾起身回綜治辦去了。侯幹事說:白主任熱臉撞了個冷屁股。白仁寶說:我沒啥。小資麼,要允許有小個性!鎮長就瞪侯幹事,說:去去去,就你淡話多!

  帶燈一走,氣氛有些冷,但鎮長沒離開,別的人也不好離開,鎮長偏讓竹子去給大家沏一壺茶去。茶沏了來,大家就又是擔心去年麥秋二季收成不好,煙葉收購也沒完成任務,那今年又得什麼都減產,雖說農民都還積糧,少收一料還過得去,可連續這麼下去,一旦沒了吃的,問題就大了。他們開始了罵天,說秦嶺裡歷來咱們櫻鎮四季分明,雨量充沛,草木茂盛,這些年天是給咱來點小脾氣呢還是要滅咱?!鎮長讓大家說說各村寨受旱情況,有的說北溝天竺梁上的一片櫟樹枯死了。有的說往年這時候兩岔口河裡的水是滿的,都架木橋,現在只有列石。有的說紅堡子村的山泉涸了幾眼。有的說接官亭村的那個泉是半山上流出來的,全村上百口人和牲口就憑在那裡吃哩用哩,去年旱是旱還胳膊粗的水,這一月比娃娃尿還細。有的說去年十月,縣上就用炮往天上打,落了一陣人工雨,咋怎麼就不再打了?有的說打是打了,我也聽到過西邊有打炮聲,但沒打下雨。現在河裡水少,別說天旱,就是天不旱,沿河上下都在攔水,水也就少了,而不下雨聽說各地都在打炮,就是有一朵載雨的雲,還沒到咱縣的上空,就被打散了。鎮長就說:我估摸縣上很快就要佈置抗旱工作了,大家有個思想準備,分片包乾的事要加大力度,抓緊進度,否則一抓起抗旱又顧不上別的事了。又對白仁寶說:這幾天開個會,匯總一下分片包乾的情況。白仁寶說:匯總是要匯總,但你別抱希望太大。鎮長說:你這啥意思?白仁寶說:就這一段時間,能解決多少事?咱政府哪一年是把一件事做徹底過?上邊安排事,各部門都說他們安排的事重要,可最後這個頂了那個,那個又替了另一個,猴子掰苞圠,掰一個扔一個!經發辦陸主任說:咋是掰一個扔一個,有你寫材料呀,你不是每一年材料上都寫著各項任務都取得了圓滿完成嗎?鎮長說:這話不對!要善於工作也要善於總結麼!陸主任說:我的意思是感謝白主任呀,不是白主任一支筆,咱一年補貼要少拿多少?!我們擔心,如果再旱下去,肯定縣上又要抗旱是第一要務,維穩又得放下。鎮長說:維穩是任何時候都要壓倒一切的,就是抗旱開始了,分片包乾的事不能了了,不說包乾到死,三年五年裡誰包乾的還得包乾。大家不言語了,馬副鎮長在歎氣,說:這天難道要不成咱的事了?櫻鎮一切工作才擺順,形勢一派大好,天一搗亂,就顯得咱又沒政績了。馬副鎮長其實在替鎮長惋惜的,白仁寶就看鎮長,說:咱鎮長國字臉,高鼻樑,是個貴人相,天不會影響他前途的。劉秀珍一直在織圍脖,這已經是給兒子過冬織的第二條圍脖了,她說:旱不了的,能旱到哪兒去,櫻鎮是風水寶地,地靈人傑麼。竹子說:千萬不要說櫻鎮的好風水了,我來櫻鎮時,好多人總誇櫻鎮是縣上的後花園,是秦嶺裡的小西藏,我心裡還沾沾自喜,誰知幾次去縣上開會,櫻鎮的代表永遠在最後一排坐,我就感受了被外面歧視,就像一個家庭歧視弄不成事的孩子一樣。所以長時間裡聽別人說櫻鎮空氣好、水質好、風光好,就感覺像對窮家說你乾淨一樣,像對不漂亮的人說你身體好一樣。因為窮,咱櫻鎮上訪的多,再這麼旱一年兩年,你再看上訪的多吧!侯幹事說:多了咱下鄉麼,下鄉還領三百元哩。竹子說:上訪的再要多,社會就亂了,社會一亂你還下什麼鄉?!鎮長說:扯遠啦,這不扯亂啦?會說話了就說,不會說話了就少說!院子裡就安靜下來,只有白毛狗打了個噴嚏。馬副鎮長又喊竹子:續茶呀,續茶呀!把他的,這沒吃啥油水重的東西麼咋這渴的!竹子提了壺,壺裡沒了水,就到伙房去。又燒了滾水出來,院子裡人都散了,白毛狗在啃根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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