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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塤

  但是,書記並沒有回來。書記人沒回來,給鎮長打回了電話,告訴說簽字儀式本來在三天前要舉行的,因還有幾項條件的意見難以統一,尤其是在土地徵用價格上,元天亮一直從中協調,一畝地從三十萬元往下降,估計到二十萬元可以止住。如果二十萬元能談妥,簽字儀式便毫無懸念地舉行了。這消息讓人振奮,鎮長就鼓勵大家幹好分片包乾的事,力爭讓書記回來看到鎮上的工作也是上了一個新層面的,所以他每天清早像個叫明雞,喊:下鄉嘍!下鄉嘍!

  帶燈和竹子一方面要坐辦公室接待上訪者,一方面還得去南勝村,然後是常常接待完了上訪者又去鎮街三村。一次去了鎮中街村後,和村長一塊處理完一宗家庭糾紛,又提到了建洗澡堂的舊事,村長說現在好像是蝨子少多了,帶燈問是不是你們給村民買了藥料或硫磺皂,村長說這倒沒有,現在好多村民洗衣服不再用皂角了,都用洗衣粉,洗衣粉可能會殺死蝨子的。帶燈覺得有道理,就讓村長多鼓勵村民用洗衣粉,也決定在綜治辦的救濟物資中購進一部分洗衣粉。竹子倒說:洗衣粉是化學物質,它如果能殺死蝨子,那以後大工廠建成,櫻鎮的蝨子恐怕就徹底消滅了。帶燈說:你還是說大工廠有污染?竹子說:這話我沒說呀,我只是想,真要到沒有蝨子的時候了,櫻鎮人倒還懷念蝨子的。帶燈沒有言語,她第一次面對著竹子的話她不知道了怎麼個回答。

  在鎮中街村辦完了事,竹子提議去小學那個教過舞的段老師處喝水,帶燈的丈夫原來就是小學的老師,她不願意去,但拗不過竹子,也就去了。教舞的老師十分熱情,又拿糖果又拿瓜子,還派學生去鎮街買了一串油餅。帶燈偶爾發現竹子去熱水瓶給茶杯續水時,段老師在竹子的腰裡捏了一下,竹子只是打了一下手,並沒反感,還低聲說了句什麼。等到段老師一出門,帶燈說:竹子,啥事你瞞了姐?竹子說:沒呀。帶燈說:你們談戀愛了?!竹子臉唰的紅了,說:哄誰都哄不了姐!

  竹子這才告訴帶燈,教過舞後,段老師托另一個老師來給她提說這事,她先不願意,那老師說可以接觸麼。接觸了幾次,倒覺得段老師人還不錯。

  帶燈說:關係確定了?竹子說:八字還沒一撇的,真要確定了能不給姐說?帶燈說:是不要急。人在最不能決定大事的年齡時往往決定了一生最大的事,容易犯錯,你要汲取我的經驗教訓哩。竹子說:姐還有教訓?帶燈說:人整個就糊塗蛋了。

  以後,帶燈倒幾次主動提出和竹子到小學去,她發現了段老師多才多藝,不但舞跳得好,也能吹塤。帶燈以前並不知道塤,見那麼一個陶葫蘆狀的東西,吹出來的聲音悠遠蒼涼,就特別感興趣。她一感興趣,就鼓動竹子和段老師確定戀愛關係,竹子說:你是說他好還是說塤好,我還冷靜著,你倒不理智了!帶燈落了個大紅臉,說:戀愛是會讓人犯糊塗,可太理智了又戀不了愛麼。

  帶燈把那只塤帶回來,常常是吃過晚飯了,就坐在綜治辦的房間吹。第一回吹,嗚嗚咽咽,鎮政府大院裡的人在各自的房間裡聽了,就跑出來。劉秀珍說:哪兒有鬼了,鬼叫哩?侯幹事也說:是狼嚎,我老家前面山梁上夜裡狼嚎就是這聲。隔壁派出所的人聽到了,以為是從審訊室傳來的,而審訊室並沒有人,就驚恐了,有人說把經血在審訊室牆上抹抹能鎮邪的,讓那個女警察去辦,女警察不敢去,只是將衛生巾從窗子扔了進去。而竹子也發現,那個瘋子誰也不搭理地在鎮街上跑,跑過大院外的巷口了,聽到塤聲,突然站住,哇哇大哭。後來都知道了是帶燈在吹一個陶葫蘆,這陶葫蘆是一種樂器,名字叫塤,就說:帶燈,你嚇死人呀?!帶燈說:沒聽過吧,這是土聲,世上只有土地發出的聲音能穿透牆,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鎮長說:這聲音聽了總覺得感傷和壓抑,你細皮嫩肉的,吹塤不好。帶燈說:有啥不好的,心裡不舒服了可以排泄麼。鎮長說:馬副鎮長患過抑鬱症,你又逗他病呀?鎮長還是勸帶燈不要在鎮政府大院裡吹,尤其書記回來了更不要吹,實在想吹了,就到河灘或山坡上去吹。帶燈接受了鎮長的話,往後再出門,那件藍花布兜裡除了鏡子、唇膏、梳子、手紙外,還帶上塤。

  市共青團給對口扶貧村送歌舞

  十三號那日,櫻鎮政府突然接到縣宣傳部通知,說市共青團要來給對口扶貧村送歌舞。市上在幾年前有五個部門和櫻鎮的五個村寨結成了對子,而市共青團對口的就是黑鷹窩村。別的部門下來是給他們對口的村寨送過衣物,辦過圖書室,春節時給群眾送過對聯,而共青團還從未來過。不來就不來,來了卻來個歌舞小分隊要演出,這確實是件大事。但鎮長犯了難。早不來晚不來,分片包乾了他們來了?!他有些措手不及,趕緊調整工作,安排接待。先是通知黑鷹窩村長組織群眾用砂石把村裡的泥路墊一遍,再是收拾打麥場,在那裡搭一個檯子。然後抽帶燈、竹子、會計劉秀珍、侯幹事和小吳十四號晚上就到黑鷹窩村準備第二天的接待,他十五號一早也趕過去,因為來的不僅是些演員,還有帶隊的市宣傳部領導。他給他們交代:去了一定要給群眾講明,不准攔道說事,不准遞任何材料,來的是藝術家,不是大官,磕頭抱腿沒用的!

  帶燈和竹子不願意頭一天晚上就去黑鷹窩村,在那裡過夜,擔心惹上蝨子。帶燈就給鎮長說演出隊到了黑鷹窩村吃什麼,如果派農家飯,一是山裡飯菜差吃不慣,二是給農民也增加負擔。鎮長覺得有道理,但總不能不管人家的飯呀,也不能像鎮政府的幹部下鄉一人發一包方便面和一瓶礦泉水吧?帶燈提議從鎮街買些元宵拿去,在那裡煮元宵吃。鎮長說好,你去買元宵。帶燈和竹子去了趟鎮街,回來說成品元宵只能從縣城進貨,最快晚上才能進到,乾脆她和竹子留下,明天一搭早把元宵送到黑鷹窩村。

  十五號早晨,帶燈、竹子和鎮長都去了黑鷹窩村,鎮長坐的是小車,因為從鎮政府還拉了五袋救濟麵粉,已經協商好了,作為演出隊去專門看望五家貧困戶的禮品,帶燈和竹子只好騎摩托車,帶上兩大筐元宵。元宵是袋裝的,有兩種牌子。一到了村,鎮長去檢查墊好的村道和搭成的戲臺子,帶燈和竹子就在村長家負責煮元宵。

  原以為煮元宵是件輕省活,誰知卻成了難場事,演出隊什麼時候能到,沒個准信,晚下了怕煮不熟,早下了又怕煮爛了,就一大環鍋的水燒得咕嘟嘟響,等候著。竹子站在屋頂上不停地打電話詢問已經走到哪兒了,屋頂上有手機信號,就朝屋裡人喊:快到了,下吧。元宵下到鍋了,竹子又喊:說才到樺樹灣,樺樹灣過來十裡路,還早著哩。帶燈就生氣了,說:已經下鍋了能撈出來嗎,讓你接個電話都說不清?竹子說:去接演出隊的是紅堡子村的,他口音黏糊不清麼。燒火的一個婦女就說:張紅利本身就舌頭短,讓我問。她跑上屋頂又問了一遍後,朝下說:是還早哩。好的是發現下到了鍋裡的元宵開裂了很多,再煮就成一鍋糊糊了,就說:這個牌子不行得換另一個牌子的。又把開裂的元宵撈了出來。幫忙的幾個村人,一個說:是不是河南的牌子,河南產的東西都是假的。一個說:那我嫂子給你生的兩個孩子都是假的?大家就嘎嘎地笑。帶燈聽不懂,問咋回事,原來是說河南產的東西都是假的那人是個泥水匠,他娶的就是河南的媳婦,生的是雙胞胎。然後,重新煮元宵,又開始在院子裡安桌子板凳,擺上幾十隻碗。帶燈嫌碗沿有一圈黑,要求再洗,洗過了還不乾淨,村長的老婆說碗舊了,再洗都是這樣。帶燈說不行,再去鄰居家借新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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