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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鎮長請吃

  和鎮長吵了一架,帶燈只說鎮長反感了她,沒想處理完了陳小岔的事,鎮長卻請帶燈在鎮街上吃牛肉湯燴餅,優質的,還多加了一份肉。

  鎮長說:我還擔心你不吃請哩。帶燈說:你們當領導的慣用恩威並施,可我小幹部,賤呀。鎮長就笑了,說:那天我掛斷電話,你生氣啦?帶燈說:現在還氣哩!鎮長說:你真的不該說那樣的話,說到我這兒是一股風,說到書記那兒就是事了。帶燈說:我背著鼓尋捶呀?!鎮長說:還是姐對我親。帶燈說:你以為我還真把自己當姐了?鎮長說:就是姐!帶燈說:那就再買一碗,給竹子帶回去!鎮長說:行呀。瞧我這鎮長當的,部下不給我賄賂倒是我得賄賂部下了。

  鎮長真的又買了一碗牛肉湯燴餅。

  給元天亮的信

  我咋聽不見你一點動靜?牛在田野耕耘不忘歡叫一聲,因為旁邊有心痛它的眼睛,在肥美的草地上不忘呼嘯尾巴,因為有人為它高興。

  我是不是苛刻了呢,這你要原諒。你已經是,是我牧羊路過的一棵大樹,雖然我抵達的是低矮的草地,可我的心在大樹上。我放牧著羔羊你放牧著我的幻想。

  我在坡上拾地軟了,曬乾後給你寄。城裡肯定吃不到這鮮物兒,你可以包包子,做餛飩,就回到你夢牽魂繞的故鄉了。真是奇怪,它們好像都知道這是要給你的,草叢裡常常聚那麼一小堆,厚實得如同木耳,比木耳還乍楞著角。其實它們一直在聆聽著我的腳步,只是沒自告奮勇地叫出聲。順便拽些拳芽、崗崗苔、菟兒絲,再挖兩棵酸棗樹回來,栽到鎮政府大院裡,將來嫁接大棗。我很愛這些東西,像隨著我來到世上的小親戚,每年的春上都去看看,想的是它的氣味。拳菜又叫拳頭菜,這你知道,樣子像拳頭破地沖天,看似兇猛的,但又叫踢屁股菜,就是說你拆下後一定要在它跟前的土上踢一下,帶點所謂的娘家土做個告別,否則它們傷心流淚老死。那崗崗苔是一年裡最早的水果,新鮮饞人,吃後齒清舌爽直達腦門。地軟是有時限的,顯得太貴氣了,清晨帶了露水去拾,太陽一出來它就慢慢收縮著要消失。地軟是土地開出的黑色的花朵,是土地在雨夜裡成形的夢。有人拾起它了,它感謝,沒人看見它了它也舒坦,自己躺在茅草裡吃風屙沫。它不像拳頭菜沒人收采了恨得把自己長成雞爪子,崗崗苔也一樣,沒人吃把自己長成一身的刺。我真的有些疑惑了,堅硬的土地,怎麼這鮮物兒叫地軟呢?土地其實是軟的,人心也其實是軟的!啊今天我是給你拾的,手千萬不敢激動呀,把地軟弄破了,也千萬不讓太陽那麼早出來,那它會遁形的。

  村村都有老夥計

  帶燈把牛肉湯燴餅給了竹子,也交給了竹子一張全櫻鎮各個村寨的名稱和每一個村寨裡都有一兩個人名的表冊。竹子還開玩笑說:我現在是《林海雪原》裡的欒平,有了土匪聯絡圖了!表冊上的人名有的是支書或村長,更多的卻是一些婦女。帶燈說:這些婦女都是我的老夥計。老夥計是櫻鎮男人之間的稱呼,帶燈卻把她覺得友好的村寨裡的婦女也稱老夥計。竹子說:聽說咱們的書記鎮長村村寨寨裡都有丈母娘,你倒是有老夥計?帶燈說:別糟踐咱們領導,他們是一心想在仕途上進步的人,不會在生活作風上貪小事而亂大謀的。你把這表冊裝好,什麼時候到任何村寨去,就找她們瞭解情況,也能管你吃喝。但不要過夜。竹子說:沒有好鋪蓋?帶燈說:有蝨子哩!一說到蝨子,竹子渾身就覺得不舒服,說她這幾天老是脊背癢,讓帶燈撩了衣服看是有了蝨子還是出了疹子。帶燈看了,是有了一片疹子,說:沒事,幾時帶你到陳大夫那兒買些藥膏去。又說:臉黑黑的,身上倒這麼白,你給我小心著,惹上蝨子了我就不要你在綜治辦了!竹子卻咯咯地笑。帶燈說:你笑啥哩?竹子說:我想起《紅樓夢》裡的石獅子了。焦大說賈府只有門口的兩個獅子是乾淨的,那櫻鎮就你和我沒蝨子!

  帶燈給竹子講她的老夥計,特別講了四個人,一個是東岔溝村的六斤,一個是紅堡子村的劉慧芹,一個是南河村的陳艾娃,一個是鎮西街村的李存存。她們是老夥計中的鐵夥計。

  東岔溝村的六斤又粗又黑,說話直,敢承頭,以前還是生產隊建制時當過幾年婦女隊長。但六斤不生育,村裡人叫是男人婆。該村支書嘴能說,能講一上午話不打絆子,但太貪,吃肉不吐骨頭,把村裡架電線收的錢自己花掉,把計生罰款花掉,帶燈曾讓他代領過村裡三戶特困戶的救濟麵粉,他也放在自己家裡吃了。他把村公章揣在懷裡,誰要蓋章先和他去地裡幫著幹活,再交十元八元。群眾意見大。而鎮政府經濟發展辦公室的陸主任卻和他走得近,陸主任是鎮街石橋後村人,家裡的臘肉、熏腸、豆豉、鹵筍,還有苞圠酒,都是他給拿的,所以村支書改選時還是讓他當支書。選舉那天,陸主任和帶燈就坐了書記的車去主持,只有十幾個黨員參加,帶燈在門口招呼著黨員到齊了沒有,自己沒上主席臺。也就在這時候,有人開拖拉機從門前經過,說鎮政府的車擋道了,需要挪車,帶燈就喊司機。司機正拿了選票要念,帶燈讓去挪車,她接替了念。誰知陸主任和司機私下裡串通好了要把票多念給他們意中的人。而帶燈不知道,她按原票念了,當然老支書沒再選上,選上的就是六斤。陸主任遺憾選瞎了,但也沒法,只是罵司機。司機又恨鄰村那個開拖拉機的,和落選的支書去釁事洩憤,見人家八畝地裡種了南瓜,便裝了一包麝香繞地轉了幾圈,南瓜花就全落了。事後六斤也知道了這事,從此和帶燈成了鐵夥計。

  紅堡子村的劉慧芹曾是副村長,也是為選舉出了事,但她選舉不像六斤是得益者,一選舉完自己在村裡就沒法子待了。選舉時,一計生專幹讓劉慧芹在念票時多念他,偏有一村民出來上廁所,見到他們耳語,後來就在選民中求證據,果然是那計生專幹只有一百九十八人選他,選票卻成了二百三十一張,就上告。上告的事最害怕有人盯著告,那就像被鱉嘴咬住了,天上不打雷,鱉不鬆口。這次選舉就作廢了,重新選,原選舉委員會的人全受處分。劉慧芹性情軟,做姑娘的時候和鄰村一男的處對象,懷了孕做掉要退婚,男方去她家,她藏到焙煙葉的土房裡。她媽說不知她去了哪裡,男方就在大門口哭他的孩子,她媽趕緊把她叫出來。結婚那天由於到女方家吃飯時要給五元開口錢,而幫廚人把五元錢換成了一毛錢。男方罵一路到家就換穿個爛襖,然後又給一群孩子發水果糖讓喊新媳婦:一毛錢,一毛錢!被羞辱的劉慧芹喝過農藥,被救活又上過吊,也沒上吊成。生個女孩在十一月,她靠住床頭把一桶冷水從頭澆下,還是沒死成。後來就是能吃苦,幹活踏實,在村裡當了副村長。選舉出事後,她帶兒子到鎮街上學,自己辦了個雜貨店。辦雜貨店鎮街上的閒人也欺負她,她獨自在店裡坐著,有人往她懷裡扔一百元,她把一百元又扔回去,那人又扔一枚戒指,她把戒指也扔回去,那人就躁了,給店口門掛一雙破鞋。掛破鞋的那天,正好被帶燈撞見,問了情況,將那男的收拾了一頓,劉慧芹感激她,就成了鐵夥計。紅堡子村的情況全是劉慧芹給帶燈講,劉慧芹每次回紅堡子村取米麵柴禾或者收麥種苞圠,問帶燈:去呀不?帶燈說:去。帶燈就跟了去。劉慧芹要讓帶燈做她孩子的乾媽,帶燈自己沒孩子,沒有應允,但紅堡子村沒人再欺負她,鎮街上也沒人再欺負她。她會做一種蒸飯,米裡下綠豆,又煮土豆,吃著特別香,一做下蒸飯了就喊著帶燈來吃。

  南河村的陳艾娃人長得銀盆大臉的,很體面,但男人酗酒,在外邊一喝酒回來就打她,十天能打三次。她跑到山上尋葫蘆豹蜂,想捅蜂窩讓蜂蜇死,她姐滿山喊聲,救了她。從那日起她住到了她姐家,住到大年三十的晚上,操心家裡的孩子,連夜回來給孩子蒸饃包餃子,蒸好包好又走了。丈夫有一年喝多了從崖上踏空了腳,窩在水溝裡死了,她不再挨打,日子倒慢慢寬展起來。帶燈是為了調解南河村的王隨風而在村裡認識了陳艾娃。王隨風是老上訪戶,在村裡沒人緣,也讓帶燈吃盡了苦頭。但陳艾娃肯和王隨風交往,說王隨風的不是,也說王隨風的好話,帶燈倒覺得陳艾娃心慈,每次到南河村就先到陳艾娃家,兩人以後無話不談,她總是說話要先張口半天了才說出來。

  鎮東街村的李存存能說許多元天亮小時候的事,因為她父親和元天亮是姨表親。李存存嫁給了喬天牛,喬天牛就是換布拉布的小妹夫喬虎的兄弟,常年都和喬虎跟著換布拉布廝混。喬天牛會拳腳,也會用雞皮包裹了藥丸子去炸狐狸。但喬天牛在家裡老打李存存,嫌李存存不給他生男娃,懷上一個去檢查是女娃就讓打掉,再懷上一個檢查了是女娃又讓打掉。他拿拳頭在李存存頭上犁,說:你連個男娃都生不下來,給你吃毛栗子!李存存的頭上滿是疙瘩。那一年她男人再去放藥丸炸狐狸,狐狸報復,把藥丸輕輕叼了又放回到她家豬圈,結果把豬炸死。村裡人說你沒有男娃就是殺生太多的緣故,她男人就不再炸狐狸,去大礦區賭博。因為在賭場上做老千,被人挑了一條腳後筋,從此蔫下來,喬虎再去換布拉布家幫忙生意,也不領他了,日子就敗落不堪。帶燈給她家辦過低保,又去送過幾次救濟麵粉,李存存感激著鎮政府,和帶燈成了鐵夥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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