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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送來的野雉又堅決不要了

  縣上和市上常有人來檢查工作,鎮政府當然要招呼了吃飯,先都在鎮街的那些飯館裡,群眾就議論是鎮政府的人在大吃海喝,白仁寶的小舅子於是在松雲寺下的公路邊開了新飯店,飯店裡設了大包間,不僅能炒各種葷素,還有野味,專門針對鎮政府的招待消費。

  這一天,帶燈在鎮街上碰上了兩岔河村的楊二貓。楊二貓扁擔上挑了十多隻野雉,走得黑水汗流,說:主任,這是給白主任的小舅子那兒送的,你不要這。帶燈說:野味我咋不要?要哩!楊二貓說:明天我給你弄用槍打的,這是藥死的。帶燈說:你就哄我吧!用槍打,你哪兒有槍?又違法呀?楊二貓說:派出所給弄的獵槍麼!犯啥法?!帶燈讓楊二貓給自己弄野雉,其實也只是見了面撂撂話,誰知過了兩天,楊二貓竟然提了五隻野雉直接來到綜治辦。帶燈和竹子都在馬副鎮長的辦公室說事,楊二貓把野雉就一隻一隻掛在綜治辦門口。翟幹事、吳幹事還有經發辦的主任都要買野雉,因為野雉在縣城一只能賣到十二元,楊二貓只賣五元。但楊二貓說:我誰也不賣,只賣給帶燈主任!帶燈聽到院子裡的話,讓竹子先去招呼楊二貓,竹子就出去了。馬副鎮長說:帶燈你混得比我好麼,還有人給你弄野味?帶燈說:是我特意讓他弄的。馬副鎮長說:你讓他弄,他就給你弄了?帶燈說:我在群眾面前說話,私事從不食言的,他們都喜歡給我辦事。馬副鎮長說:私事不食言,公事就胡對付啦?帶燈說:咱哪一件公事不是胡對付的?綜治辦整天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麼。馬副鎮長說:這話在我這兒說了沒事,別讓他人聽到!帶燈嘿嘿笑了一下,正要說什麼,侯幹事端了個鋁鍋進來,說:帶燈主任你也在?帶燈說:給領導做了什麼好吃的?侯幹事說:衛生院送來的藥,我在電爐子上給蒸了蒸。帶燈說:啥藥,用鍋來蒸?伸手把鍋揭了蓋,一股子腥味撲出來,裡邊是一堆虛騰騰的肉,一時還沒看清是什麼肉,侯幹事就把鍋蓋蓋了,端到了里間臥屋去,說:領導,要趁熱吃哩!馬副鎮長就給帶燈說:吃藥哩,就不讓啦。去了臥屋,侯幹事也就出來,撇了撇嘴,悄聲說:難伺候哩。帶燈說:這你還不特長?!哪兒弄來的娃娃魚?侯幹事說:不是魚,是娃娃。帶燈嚇了一跳,說:娃娃?!想想剛才看到的肉的模樣,好像是個娃娃趴在鍋裡的。侯幹事說:這事領導不讓給誰說的,你也做過我的領導,我就只給你一個人說,你得保密啊。馬副鎮長身子不好,有醫生說能吃幾個三個月左右引產下來的胎兒可以大補,衛生院就定期送過來一個。以前只聽說胎包是大補,沒想到胎兒更是大補哩。臥屋雖然還閉著一道門,外間的辦公室裡已經彌漫了腥味。帶燈說:吃了幾個啦?侯幹事說:這是第三個。帶燈說:哦,你就這樣幫著吃人啊!侯幹事說:這咋能是吃人哩?!帶燈說:我說馬副鎮長近來怎麼眼睛發紅,看人凶凶的,敢情是吃的來?侯幹事說:可他臉色明顯不青黑了麼。就是腥得難吃,不能放佐料,他是每回吃著要嘔幾次,吃的時候不讓人看。馬副鎮長在臥屋裡吃著,似乎在說:你蒸過了麼,小牛牛都化了。他還沒有發嘔,帶燈卻胃裡翻騰,喉嚨裡咯兒咯兒地響。

  竹子把楊二貓帶到綜治辦裡坐了,沏上茶,說:一定要漂亮的,帶燈主任吃蘿蔔都講究吃長得好看的蘿蔔!楊二貓說:這沒問題,山林裡就野雉漂亮!把掛在門口的野雉又取來放到辦公桌上。

  帶燈從馬副鎮長辦公室回來,還一直捂著嘴,楊二貓提了每一隻野雉讓帶燈看野雉的頭,看野雉的眼,再撲扇那細細的身子和長翎,長翎閃動著五顏六色,說:山林裡除了狐狸,就數野雉靈光啦,它吃花果,喝的是露水,到草地上就跳舞。帶燈說:我咋知道這不是藥死的?楊二貓說:有槍眼麼,你看這毛裡的槍眼。給它們下藥倒容易,肉就不鮮了,拿槍打卻就難了,你剛一端了槍,它們就飛走了。我藏得嚴嚴的,但它們不知怎麼就知道了。有時放了槍,明明是從半空裡掉下來死在那裡了,可你去撿,它卻撲撲啦啦又飛了,它在欺騙我。你信不信,這五隻野雉我在山林裡忙活了兩天,頭一個晌午鞋都跑破了,沒打到一隻。帶燈站起來拿茶杯,她的茶杯裡還盛著早上的剩茶,去門口倒了剩茶,回轉身了,卻說:楊二貓。楊二貓說:在哩。帶燈說:這些野雉我不要了。帶燈突然這麼說,楊二貓就愣住了,連竹子也愣住了。楊二貓說:你說笑哩吧?帶燈說:我不要了。楊二貓說:我從鎮街上過來,一路上都有人攔住要買哩。帶燈說:我不要了。楊二貓就急起來,說:你是鎮幹部哩,你說話不算話?!帶燈還是堅決不要了,讓竹子送楊二貓拿上野雉這就離開,並且要求:不許再賣給鎮政府大院裡的任何人。

  竹子送走了楊二貓,到底不明白帶燈是怎麼啦。帶燈沒有給竹子說馬副鎮長吃胎兒的事,只說:我聽他那樣說著野雉,就後悔讓他去獵殺了。野雉是山間的生靈,咱也整天在山裡走村串寨的,靈魂應該是一樣的啊。竹子看著帶燈把話說完,竟然一聲不吭了。帶燈說:我是不是又小資了?竹子說:你說得我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帶燈說:我以後是再不吃野雉了,啥野味都不吃啦。竹子說:你能忌口?帶燈說:你監督我。竹子說:那我也忌口呀!

  陳小岔

  沒過幾天,縣交通局來人檢查石橋後村的村道硬化進展情況,鎮政府的人就陪著到白仁寶小舅子的新飯店去吃飯。白仁寶提名叫響地說能吃五六種野味哩,帶燈就沒去,竹子也沒去。她們到鎮街上吃餃子。吃了餃子,坐著說了半天話,又到醪糟攤子上喝醪糟。

  書記鎮長他們吃過了野味,一回到鎮政府大院,房門許老漢就給書記說:書記,我又犯錯誤了,沒看住門。書記說:啥事?許老漢說:你看麼,你看麼!他舉了一條胳膊,袖子成了兩片布吊著。書記說:我問你事,說事!許老漢這才說上槽村的陳小岔又來搗亂了。他沒留神這陳小岔進了大院,他就和陳小岔撕纏,但他撕纏不過陳小岔,陳小岔拿著被就睡在書記辦公室門口耍死狗了。大家到書記辦公室門口一看,果真陳小岔睡在那裡,竟然還尋了一頁磚做了枕頭。白仁寶和侯幹事就叫喊著陳小岔你起來,陳小岔不起來。白仁寶踢了三腳,陳小岔翻了個身又趴在地上,侯幹事便趁勢拽出被子扔出了大門外,五六個人就來拉陳小岔。陳小岔趴在地上咋拉都拉不動,大家說:抬!抬著出了大門,放在巷子裡了還是那個蛤蟆狀。

  陳小岔來鎮政府耍死狗已經是幾次了。他是因為上槽村修路時占了他的林坡,當時也賠償了,但後來的路面寬了一尺,他嫌賠償得少,和村長鬧。村長不理,他十幾天都拿了八磅錘去砸路沿,把那段路沿全砸壞了。村長去擋,他和村長撕著打,村長的本家人多,他吃了虧,就把鼻血抹得滿臉是紅,又把自己褲腿扯爛來派出所鳴冤叫屈。派出所當然得接這案子,經調查取證,本應拘留陳小岔十天,但派出所怕他尋死覓活,訓了話讓找鎮政府。鎮政府當然由綜治辦接待處理,帶燈和竹子到上槽村調解,讓各家都掏五元錢,一共五百元付給陳小岔。村長還埋怨鎮政府是弱蛋,可陳小岔仍不同意,說要兩千元。當然兩千元是不能給的,陳小岔就隔七差八地來鎮政府鬧。書記和鎮長給帶燈的原則是:能堅持五百元就堅持,如果堅持不住,鎮政府可以從救急款裡拿些補上,儘快結束這件事。於是綜治辦同意付到八百元,陳小岔說不行,綜治辦又同意付到一千元,陳小岔還是不行。竹子就先躁了,說一分也不給增加了,耗著吧。陳小岔說:那咱就耗!耗過了一星期,又耗過十天,帶燈和竹子偏不在辦公室待,陳小岔再來就直接尋書記或鎮長。門房許老漢一看見他就關門,他便坐在大門外,幹吃兩包方便面,一坐一天,這次竟然背了被子來睡啦。

  帶燈和竹子從鎮街回來,陳小岔已經被攆走了。竹子說:書記肯定得怪罪咱了!帶燈說:怪罪咱什麼?門房許老漢又該倒黴了。竹子說:那咱們咋辦?帶燈說:逛山去!

  兩人沒有再多休息,把高跟鞋換了,出來逛莽山坡。在坡上,順著枯草裸樹間的小路往上爬,說這是咱拽著繩子上來的,到了梁上,回頭手一揚,說把繩子甩下去,就看著路彎彎曲曲直到了坡溝。天上的雲很多,太陽從這片雲裡出來了又鑽進那片雲裡,她們就躺在那裡,感受著一層陰影呼呼呼地鋪了過來,隨之又呼呼呼地被揭了去。有麻雀在群飛。喜鵲飛起來是成雙成對,飛過她們上空了,經常有糞便落下,糞便是不會落在她們身上的,果然沒有落在身上。大口大口地吸那苦艾的氣味吧。

  但是,也就在這時候,帶燈和鎮長吵了一架。

  鎮長是突然間打來了電話,問帶燈你在哪兒?帶燈說:在山上。鎮長說:在山上?帶燈說:在山上拾雲哩!你掏兩元錢,給你也拾一朵?她給鎮長說笑話,鎮長卻發了火,說:陳小岔又來鎮政府鬧哩,你不在,竹子不在,竟然跑去逛山?!帶燈說:讓他鬧吧,我們這是故意耗著。鎮長說:耗誰呀,我耗得住嗎?你們趕快回來接待陳小岔,我已經答應他了一千五百元。帶燈說:你怎麼能答應他一千五百元,這不是把綜治辦賣了嗎?鎮長說:我擔心再這麼耗下去,陳小岔少不了要到縣上鬧到市上鬧,他真出了櫻鎮上訪,責任就是綜治辦的!帶燈說:要算責任那也是派出所的,派出所為什麼把難事推給我們?鎮長說:事情是現在已端在了你們手裡!我可告訴你,如果陳小岔真出了櫻鎮上訪,維穩是一票否決制,季度獎你們就別想一分一厘了!帶燈說:給一千五百元就一千五百元吧,我也要提醒你,陳小岔不是省油燈,給他一千五百元,或許得了利,以後還會再來鬧,而且別的人也都看樣。這些年上訪的多,都是你們當領導的要麼不處理要麼就縱容!鎮長說:以後他怎樣再說以後的事,現在趕快回來給上一千五百元,寫個再不上訪鬧事的保證書,讓我和書記清靜清靜。帶燈說:噢,讓你們當領導的清靜?鎮長說:這不是領導的事,是社會的事,是國家的事!帶燈說:國家?是國家頭腦清晰、手足精幹但腹腔裡有病了,讓我們裝鱉打鼓地揉搓?!鎮長嗒地把電話掛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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