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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蜘蛛

  綜治辦的房屋離院牆近,那裡又有一棵楊樹,楊樹和院牆的瓦棱間長年都掛著一張蜘蛛網。只要一起風,楊樹就響,那個會計老說:鬼拍手。帶燈不這麼認為,沒事的時候就吃著一支紙煙,在楊樹的響聲中看那蜘蛛網如何地搖曳,但從來沒破過。

  這一天,因為元天亮覆信謝絕了寄地軟,這讓帶燈多少有些失落,點了一支紙煙吃著,又在那裡看蜘蛛網,卻突然看到網上有了一隻蜘蛛。這蜘蛛不是以前那只黑蜘蛛,它身子有些褐紅,背上還有白色的圖案,圖案竟然像是一張人臉。帶燈先是嚇了一跳,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蜘蛛,蜘蛛背上怎麼會有人臉的圖案呢?她本來要叫喚竹子來看的,但她沒有叫喚竹子,再仔細看那蜘蛛時就已經不害怕了,反倒覺得這是不是元天亮傳來的信息呢?她將一支紙煙點著插在地上,她說:如果真是元天亮來看我,這紙煙的煙就端端往上長吧,而人面蜘蛛就爬到樹上去吧。果然煙一條線抽到空中,蜘蛛也順著樹爬到枝葉裡不見了。帶燈好是激動,就總結著元天亮為什麼會謝絕呢,這都是自己的錯,寄東西就寄東西麼,給人家事先說什麼呢?!

  她說:或許我認為的好東西並不算有價值的,他真的什麼都不需要。

  她說:而我需要呀,是我心意需要表達。

  於是,帶燈想到了茵陳,書記和鎮長好多次提說過元天亮的身體一直不怎麼好,寄點茵陳是最適宜的,茵陳即便寄去不熬湯藥,也不揉到麵粉裡蒸饃擀麵條,還可以泡著喝,再忙,像喝茶一樣泡著喝,並不礙事麼。

  茵陳

  帶燈守住了人面蜘蛛的秘密,把已經晾乾的地軟交給了伙房的劉嬸後,她帶竹子去了陳大夫的廣仁堂。

  鎮街上除了鎮衛生院和縣藥材公司辦的藥鋪,還有兩個私人診所。一個是張膏藥的膏藥所,一個是陳大夫的廣仁堂。膏藥所其實在鎮街上連一間門面都沒有,電線杆上有貼的廣告,尋到石橋後村,也只是在門口的土牆上用墨寫著專治燒傷四個字。他頭痛腦熱都不會治,就會配燒傷膏藥,燒傷膏藥確實療效不錯。帶燈曾向他請教,想學學,好在下鄉時幫山裡人治療。張膏藥說:咱倆換換,你讓我當主任,吃香的喝辣的,我把方子授你。而廣仁堂的陳大夫人就和善,但是個跛子,一直還單身著。據說他年輕時追求過一個女子,被那女子的相好打斷了腿。這些帶燈從來不問,陳大夫也就待帶燈友好,一去他就沏茶,還從腰裡取了鑰匙開立櫃,拿出點心讓吃。帶燈不吃,說:你告訴我些偏方。陳大夫就把一些偏方教了她,反復叮嚀不得外傳。帶燈在下鄉時試著給人看病,開了藥方又拿不准的,常讓陳大夫把關。把一次關,帶燈會給他五元錢。

  帶燈帶了竹子到了廣仁堂,陳大夫正送客人,他是左腿跛,走路屁股得蹶著,送的客人也是個跛子,右腳跛,走路身子卻往前戳。一個說:你走啊!一個說:走啊!一前一後蹶著戳著。帶燈給陳大夫下達了一個任務:廣仁堂每年要採集好多茵陳的,現在正是採集的時候,你給我弄上十斤,要快,要質量最好。陳大夫說:你就能命令我!卻讓給鎮黨委書記捎帶三包中藥去。帶燈說:書記身體好好的捎什麼藥?陳大夫說:書記便秘的厲害哩。帶燈說:這我不捎,領導最煩別人知道自己私事,尤其是病。陳大夫說:那為啥?帶燈說:中央首長的身體是國家一級機密哩,知道不?陳大夫說:那馬副鎮長整天嚷嚷著他的病哩。帶燈說:他上不去了,也不想再上了麼。陳大夫說:你是說書記能上去?帶燈說:肯定呀,今年不上也挨不過明年。陳大夫說:鎮政府的人認識一個走了,認識一個走了,換得太快了麼!帶燈說:我一直在!陳大夫說:你解決不了隔壁的房子麼。帶燈說:你不給我說呀!陳大夫就說他一直想擴大廣仁堂,隔壁鄭二旦的兩間門面要價高,如果能給鄭二旦批個五間房的宅基,鄭二旦就可以讓出這兩間門面,而兩任鎮領導都答應要批宅基的,可快要批呀人就調走了。陳大夫說:你能不能批?帶燈說:這我不行。陳大夫說:你只會給我下命令哩,就是辦不了事,十斤茵陳得用百十斤鮮茵陳曬的,這咋采呀,到哪采呀?!帶燈說:反正我要十斤!從懷裡掏了十元錢,不遞在陳大夫手裡,卻扔在了地上,說:你就是愛個錢!

  陳大夫拾了錢,去裡屋壓在了炕席下。竹子在問帶燈:茵陳是做啥用的?帶燈說:疏肝利尿,保脾溫腎。竹子說:你給你弄呀?帶燈說:到門口看看去!

  竹子到門口,那個瘋子剛從門前走過,蓬頭垢面,步如雀躍,竹子說:哎,還攆鬼呀?!瘋子沒理她。廣仁堂的門口只是那一對石雕,這石雕是石獅上各坐著石人,一個人捂著耳朵,一個人捂著嘴巴。櫻鎮的老戶人家都有這種石雕,叫做「天聾地啞」。竹子說:噢,不該聽的不要聽,不該說的不要說!

  帶燈是從來沒有話不能給竹子說的,但這次她偏不給竹子說。竹子也就不再問關於茵陳的事,卻說:書記真的要上呀?!

  書記是個政治家

  這一屆的鎮黨委書記,以前是縣長的秘書,分配到櫻鎮工作後,櫻鎮明顯有了變化,尤其是鎮幹部的工作作風。

  每天早晨,白毛狗要在院子裡叫兩聲。白毛狗是被書記踢了一腳叫的,後來,白毛狗一看見書記出現在了院子,它就叫。白毛狗一叫,肯定是書記已經在他的辦公室裡辦公了,白仁寶就到各辦公室查看誰到了誰沒有到,搞得大家都很緊張,沒有人再敢睡懶覺。

  經發辦的陸主任說:我跟過幾任書記,這任書記是個工作狂!

  但帶燈發現,書記在下午就不在大院裡了。她問過書記的司機,司機說每個下午書記便回縣城,因為晚上都有應酬,但天不明肯定又趕回鎮上的。帶燈說:這辛苦的。司機說:他是一上車就睡,睡著了就放屁,但從不讓開車窗。

  後來大家知道了書記的生活規律,就有人說書記的家在縣城,老婆長年有病,是回去照顧老婆的。馬副鎮長卻說漏過嘴,說書記並不多在他家待,他是回縣城或市里去見人呀,請客吃飯呀,為自己升遷謀門路哩。帶燈以這話問過鎮長,鎮長說:走仕途麼,誰不求進步?!帶燈說:哦,那這話是真的?鎮長說:咱這書記是有水平的書記,跟他搭班子這麼久,我也是明白了什麼是政治家。帶燈說:鄉鎮幹部還有政治家?鎮長說:中國有多少大領導不是從鄉鎮幹部一步步幹上去的,咱櫻鎮既然有你這樣的小資呀,怎麼能沒有政治家?!帶燈就好奇了,她以前讀報,常看到北京城裡有對去世的大人物的評價,有的說是無產階級革命家、政治家、軍事家、社會活動家,有的卻僅僅是無產階級革命家、軍事家,不明白怎麼沒有說是政治家。她說:啊,什麼才是政治家呢?鎮長說:政治家就是在大事上要謀劃、要琢磨,會謀劃、會琢磨,也能謀劃成、琢磨成。書記跑動上邊,自然他要考慮他個人的升遷,但個人的升遷也和政績是緊緊連在一起的。修村水泥路就是他要來的錢,擴建咱鎮煙葉收購站也是他要來的錢,鎮政府的大門樓,衛生院那新蓋的一排房,小學裡的一批桌椅板凳,都是他以自己的關係要的錢。你知道不,他更有大的舉動呀,借助元天亮的力量要給咱鎮上拉些商家進來投資啊!帶燈說:啊啊,他還打元天亮的牌?!鎮長說:櫻鎮有這麼個近水樓臺麼,以前的書記就是沒得上個月,他們想不到,也沒氣派去做麼。

  帶燈半信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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