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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王中茂家過事

  帶燈說卑俗一次,是讓竹子跟她到王中茂家吃席去。

  鎮中街的王中茂和黑鷹窩村的海量是表親,原本都不來往的,但王中茂知道了海量和帶燈後房婆婆的關係後,老來和帶燈套近乎。一次,換布見了她,說:主任,你親戚的事我給辦了。帶燈說:我哪有親戚?換布說:王中茂不是你家親戚嗎?他蓋房買鋼材,說是你讓他來的,我給了成本價。帶燈有些生氣,但王中茂已經買了鋼材,她也就說:哦,你是鎮上的富戶,能幫就幫麼。王中茂有個女兒,和北流水溝的馬高堂兒子訂了婚,王中茂卻要馬家兒子入贅,而且還要人家改姓,姓沒有改成,便立了合約,以後所生的孩子都必須姓王。他對馬家兒子苛刻,但凡馬家兒子一去,他就說:還是吃了飯來的?馬家兒子肚子再饑也只能說吃過了。

  他又說:還是不吃紙煙?馬家兒子就說不吃紙煙。他再說:還是放下禮就走?馬家兒子也便放下禮起身走了。帶燈煩這個王中茂,但王中茂經常為自己的事也為別人的事來找帶燈,帶燈還得接待他,給他面子,竹子卻就躁了,一見到他就從大院裡往出攆。帶燈也勸過竹子不要這樣,畢竟是個小人物麼。竹子說:小人物也不該使這多的陰招呀!帶燈說:你沒看過電視裡的《動物世界》嗎,老虎之所以是老虎,它是氣場大,不用小伎倆,走路撲遝撲遝的,連眼睛都眯著;而小動物沒有不機靈的,要麼會偽裝,要麼身上就有毒。當王中茂來到鎮政府找帶燈,竹子是沒攆他,王中茂都說他要給女兒結婚呀,一定要請帶燈去。帶燈一再推託,王中茂說:這重要得很,你一定去,你坐席!帶燈也就應承了。

  結婚那天,帶燈和竹子是一塊去,還在鎮街上,就見三個一群兩個一夥的人都是去王中茂家的。或提了兩瓶酒,或一包點心,說著王中茂的那個女婿:人是醜了點,但身體好,不知道將來咋樣能伺候好王中茂呀!一老者拄了棍兒,拉著小孩,對著一家門口說話,一個說:順子呀,還不起身?一個說:我收拾下禮,打發媳婦去。順子在門口用麻線納一瓶酒的紙盒,紙盒都快黴爛了。一個說:你咋不去?一個說:我不去!一個說:還記著上次欠帳的仇?一個說:你也知道了他坑我的事?!巷道裡過來了一個人,擔著一對尿桶。順子說:今日待幾桌客?擔尿桶的說:誰待客?順子說:中茂不是給女兒結婚嗎,你這當舅的不知道?擔尿桶的說:沒錢的舅算個屁!老者說:這就是中茂不對麼,這麼大的事不給當舅的說。擔尿桶的突然流一股眼淚,把尿桶擔走了,髒水淋淋,巷道裡都是臭氣。

  帶燈和竹子到了王中茂家,屋裡屋外已經擁了好多人。這些人大多還在院外時就訴說著王中茂的不是,一進院子卻都笑嘻嘻地打招呼,接受了王中茂委託的主事人遞過的紙煙,能吃的就點火在吃,不能吃的就別在耳朵上。拿了禮的放下禮,沒拿禮的要行份子錢,有人就遠遠往寫份子錢的桌子這邊看,立即也有人說:你咋還不來呢?那人卻悶頭走開了,和另外幾個人嘰嘰咕咕說話,問:你行多少?答:十元。問:那我也十元?答:你咋能十元,你是本家呀。問:我出嫁女兒時他行的也是十元呀!那人就過去行了十元錢,掏出一把零票子,數了好久。吃飯時,帶燈和竹子坐在了上房的高桌上,高桌上還有西街村的元黑眼和電管站的張發民,院子裡的地方小,都是小桌子,擺得滿滿騰騰的。飯菜並不豐盛。蘿蔔土豆為主菜,不是燉塊就是炒絲,也有紅白兩道肉,大家說:啊中茂能把肉切這麼厚不容易!王中茂站在臺階上說:大家都吃飽,吃好啊!卻過去低聲指責主事人不該把紙煙散得那麼勤。又看見了有人在懷裡揣了半瓶沒喝完的酒要走,就趕緊過去,說:哎呀他伯咋走呀,還有一道硬菜哩。那人說:我牙不好。他說:是牙不好,瞧吃飯灑一胸口的飯點子!用手去擦,趁勢從懷裡取出了酒瓶,卻說:你讓娃們家給你補補牙麼,牙不好吃飯就不香啦!已經有好多的人不坐席了,端著碗在院子裡轉著吃。王中茂不能盯著這些人,他們吃著吃著就走出院子,人再沒回來,碗也再沒回來。

  吃畢了飯,院子裡突然起了哄,原來來客要耍弄王中茂了。他們把鍋灰用辣子醋水調了,給王中茂的臉上抹,抹成個包公,又給他戴一個草帽,草帽插了雞毛也插了蔥,還吊著兩條用草擰成的辮子,而他的媳婦頭上也被扣上了一個鋁盆兒,兩個臉蛋上左塗一個紅團兒,右塗一個紅團兒。這是櫻鎮的風俗,給兒娃結婚就得作踐爹娘,人們喊呀叫呀,轟轟隆隆地拉著他們去街上遊行了。竹子拿著手機照了好幾張相,等離開時,經過了院子旁的廁所,有人用長竿子笊籬在尿窯子裡撈碗和碟子,一邊撈一邊說:這狗日的,就是對中茂再有意見,也不能給人家糟蹋東西啊!撈出來的竟有十個碗和七個碟子。竹子這才知道吃飯的時候,有人吃飽了,空碗並不放回桌上,而順手就扔到了尿窯子裡。就說:這鎮街上的人咋啦,這麼使壞著還來吃什麼席呀?!帶燈靠在廁所牆邊的一棵核桃樹上,樹裸禿著還沒長出葉子,她伸手要折下一枝條,卻沒折下,自己反倒笑了。

  帶燈說:竹子,瞧見了嗎?竹子說:瞧見啥?帶燈說:這些枝條子又黑又硬的,以為是枯的,可要折斷又很難,你知道為啥嗎?竹子說:為啥?帶燈說:心裡活著麼。

  看天

  鎮政府大院裡原先有一棵塔松,塔松本來就樣子像塔,又因為也是它一棵,就長得特別隨意,枝橫股斜,把院子都快塞滿了。職工們要晾衣曬被,就伐了這塔松,只在東邊補栽了一棵銀杏,西邊補栽了一棵香椿,又在院牆角的廁所那兒栽了十幾棵楸樹、苦楝和樟木。這些樹栽得密,相互限制著不發橫枝,白日黑夜都爭著往上長,長得特別高,像是一簇柱子。

  帶燈就覺得太陽和月亮是樹的宗教。

  她這麼一發感慨,馬副鎮長要說:腦子想啥哩,又小資啦?

  竹子偏要做小資,給馬副鎮長說話時,偏用成語,後來在一本書上讀了關於星座的內容,又當著馬副鎮長的面給大家算日期,說你是水瓶座他是天蠍座。

  夜裡,帶燈愛看電視,看完了新聞聯播還要看天氣預報,竹子又在院子裡給白仁寶和翟幹事算星座,帶燈出來說:我是啥星座?竹子說:你是三月份生的,是雙魚座。帶燈說:雙魚座是天上哪顆星?大家都抬頭往天上看,繁星點點,竹子卻說她不知道。竹子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白毛狗也看,它看見一片明。

  從那以後,帶燈每每看完天氣預報,就走出來往天上看,天氣預報上說明日多雲轉晴,她對應著看這個晚上雲是什麼樣的雲,瓦狀的,帶狀的,還是像流水一樣旋著窩兒,而且,風在如何吹,月是圓呢缺呢,顏色或暗或亮。

  在帶燈的影響下,大院裡的職工也都喜歡看天,站在院子裡仰著頭。但院牆角的那群樹越來越高,而人沒有長個,脖子還是那麼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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