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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著馬副鎮長

  那是個星期天的下午,鎮政府大院裡沒有人,螢在鋁盆裡搓衣服,先是聽到楊樹葉子在風裡響,啪啦啪啦,像是鬼拍手,後來又聽到呻吟聲,心裡就覺得發潮。呻吟聲似乎越來越大,是從馬副鎮長的房間裡發出來的,走近去隔了窗縫往裡一看,馬副鎮長是從床上跌到了地上,痛苦地在那裡翻滾。螢趕緊叫人,只有門房的許老漢和伙房的劉嬸,三人抬開門進去,桌子上有安眠片空瓶子,才知道馬副鎮長這是在自殺哩,立即就往鎮衛生院背。

  馬副鎮長是救活了,卻被診斷患了抑鬱症,終日要吃一大把藥。待病慢慢好起來,馬副鎮長才開始給人講他當時怎樣的痛苦,覺得死才是解脫,所以就詳細謀劃著一套又一套死的方案:一定死在生日過後,這樣陽壽是完整的,親戚朋友都來了,也可以是最後一次看看親戚朋友,也好讓親戚朋友最後集中看自己一面。上吊吧,不能用草繩,必須是布帶子,布帶子綿軟,也只能在房間裡不能在野外的樹上,在野外鳥兒會啄吃眼睛的。但上吊舌頭要吐出來,死相是十分難看,聽說繩子掛得方位正確了舌頭就不出來,而自己又哪裡知道什麼方位是正確的呢?這事無法請教。爬到房頂上往下跳?鎮政府最高的房子只有兩層,跳下去能不能死呢?如果不死,只是癱著,那太丟人,而且想再死就無能為力了。從鎮西街村的石橋往下跳,死是肯定能死的,可橋下滿是石頭,頭先落地,腦漿或許四濺,或許腦袋壅進腔子,成殮時做個木頭嗎?棉花頭嗎?將給親戚朋友留下多麼不好的印象。那就吃安眠藥,糊糊塗塗睡一覺,睡覺中就死了。於是他決定吃安眠藥,吃了半瓶安眠藥,穿了新襪子新褲子還有一雙新鞋,上床蒙了被子就睡下了。他先還睡著在想誰誰欠了他二百元錢,他還借了誰的銅火盆沒有還,他藏在家裡北牆窯窩裡的五百元錢還沒給老婆交代,還得讓老婆千萬要納詳,和兒媳搞好關係。他這麼想著,要爬起來寫遺書,但還沒有爬起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一覺醒來,他以為已經死了,還在說:咋不見郭有才和李北建呢,狗日的也不來迎接?!這時候就肚子裡翻江倒海地難受,想喝水,又沒力氣,從床上翻騰著跌下來。

  螢問門房許老漢:郭有才是誰,李北建又是誰?許老漢說:郭有才是原辦公室主任,因經濟問題被審查的第三天半夜,在院子的銀杏樹上吊死的,他死後銀杏樹就伐了,賣給他家,他家給他做了棺材。李北建是以前的一個副鎮長,元老海領人阻止隧道開鑿後,書記鎮長雙雙調離,他當上了鎮長,可剛上任三個月就得肝癌死了。人都說李北建命薄,只能是副科級,給他個正科級他就托不起了。

  螢從那以後,沒事就在她的房間裡讀書。別人讓她喝酒她不去;別人打牌的時候喊她去支個腿兒,她也不去。大家就說她還沒脫學生皮,後來又議論她是小資產階級情調,不該來鎮政府工作。或許她來鎮政府工作是臨時的,過渡的,踏過跳板就要調到縣城去了。可她竟然沒有調走,還一直待在鎮政府。待在鎮政府裡過了一年又過了一年,螢讀了好多的書。讀到一本古典詩詞,詩詞裡有了描寫螢火蟲的話:螢蟲生腐草。心裡就不舒服,另一本書上說人的名字是重要的,別人叫你的名字那是如在念咒,自己寫自己名字那是如在畫符,怎麼就叫個螢,是個蟲子,還生於腐草?她便產生了改名的想法。但改個什麼名為好,又一時想不出來。

  馬副鎮長病好後,讓螢到他主管的計生辦裡當幹事。紅堡子村有個婦女,已經生過兩個女孩了還不結紮,一直潛逃在外。一天上午村長報來消息那婦女又回村了,馬副鎮長就帶了她和另外三個人,還有衛生院的一個醫生,趕去抓人。到了紅堡子村天已黃昏,那戶人家的門卻鎖著,再敲也沒動靜。村長說:難道全家又都跑了?馬副鎮長有經驗,看見屋旁的地裡還放著一把鋤,門前的籬笆上夾著一撮蔥,就大聲說:人不在呀?人不在了把豬拉走!提了棍打得豬在圈裡吱哇,果然窗子開了,撲出來了那家老漢。馬副鎮長說:你還給我耍花花招呀?!讓人就從窗子進去。屋裡那婦女的丈夫不在,只有她和婆婆。婆婆就磕頭,頭磕得咚咚響。進去的人不理會這些,將那婦女壓倒在炕上就做手術。媳婦在屋子裡殺豬一樣地喊,公公就在豬圈裡打豬,嫌豬叫喚了他才出來的。他又抽自己臉,說自己不應該出來管豬,拉豬就拉豬吧,一頭豬能抵住孫子嗎?媳婦還在屋叫,這公公就瘋了,拿頭來撞馬副鎮長,馬副鎮長一閃身,他頭撞在牆上,額顱往下流血,喊:我有兩個孫女我沒有孫子啊,你們讓我將來成絕死鬼呀?!就暈了過去。螢趕緊說:馬鎮長,他人死啦!馬副鎮長也慌了,說:你試試他鼻孔。螢試了鼻孔,鼻孔裡還出氣。馬副鎮長就說:人就恁容易死?!又朝屋裡喊:完了沒?屋裡人說:完了!屋裡人出來,醫生抓把苞圠葉擦手上的血,馬副鎮長說:燒些棉花套子,給他頭上的窟窿敷上,甭讓流血。螢在簷下的背簍裡尋著件破棉襖,掏出一把套子絮,交給了那個醫生,說她要上廁所,就走到了屋後。

  螢並沒有進廁所,而在屋後的麥草垛下坐了。她是見過也動手拉過村裡的婦女去鎮衛生院做結紮手術,但從來沒有經過到人家家來做結紮的,心裡就特別慌,捂著心口坐了很長時間。馬副鎮長在門前的場子上喊:螢呢,螢幹事呢?螢就站起來要到門前去,卻看見麥草垛旁的草叢裡飛過了一隻螢火蟲。不知怎麼,螢討厭了螢火蟲,也怨恨這個時候飛什麼呀飛!但螢火蟲還在飛,忽高忽低,青白色的光一點一點地在草叢裡、樹枝中明滅不已。螢突然想:啊它這是夜行自帶了一盞小燈嗎?於是,第二天,她就宣佈將螢改名為帶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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