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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帶燈

  鎮政府的人都認為帶燈這個名字拗口,不像是人名。但帶燈覺得好。從此,別人還叫她螢,小螢,她不應聲,必須叫帶燈。

  鮮花插在牛糞上

  帶燈不習慣著鎮政府的人,鎮政府的人也不習慣著帶燈。而鎮政府的工作又像是趕一輛馬拉車,已經破舊,車箱卻大,什麼都往裡裝,搖搖晃晃,咯咯吱吱,似乎就走不動了,但到底還在往前走,帶燈也便被裹在了車幫上。帶燈活得很累又焦慮,開始便秘,臉上也出了黃斑,她買了許多面霜在臉上搽,又認識了慶仁堂的陳跛子,抓中藥熬湯喝。

  丈夫說:帶燈。帶燈說:嗯。丈夫說:你這樣下去也得抑鬱病呀?帶燈就煩起來,扭了頭。帶燈還披著一頭長髮,她的頭髮好,走路一閃一閃,像雲在動。丈夫說:你不要留長髮了,剪個短髮,形象變了或許心情能改善。帶燈說:我就不剪!趴在了後窗口。後窗外是鎮政府大院通向鎮街的長巷,巷子那邊一戶人家牆邊長了一棵高大的椿樹。他們在鋸,鋸聲聒噪。丈夫說:如拉鋸一樣,聲是煩人,你不能不讓人家拉麼,你不能忍受了就學著欣賞它。這可能是丈夫一生中說過的最有價值的話,帶燈回過頭來,先前聽著鋸好像在說:煩——死——我——啦!煩——死——我——啦!現在鋸在說:這——樣——也——好!這——樣——也——好!樹就被鋸斷了,枝幹倒下來靠在房間後簷上,砸壞了四頁瓦,還把屋頂上她晾的一件衣服掛扯了。鎮政府的人都以為帶燈要尋那戶人家的不是了,但帶燈新補了後簷瓦,什麼話都沒說。

  帶燈越來越要求著去下鄉,天一亮就出門,晚上了才回來。她喜歡在山上跑,喜歡跑累了就在山坡上睡覺。她看見過盈川的煙草在風裡滿天飛絮,她看見過無數的小路在牽著群巒,亂雲隨著落日把眾壑冶得一片通紅。北山的錦布峪村有梅樹大如數間屋,蒼皮蘚隆,繁花如簇。南溝的駱家壩村,曾經天降五色雲於草木,雲可手掬,以口吹之牆壁而粲然可觀。發現了水在石槽河道上流過那真的是滾雪,能體會到堤壩下的潭裡也正是靜水深流。還有那樹和樹下的草,你看著它們,它們在那兒開花,你不看著它們,它們還在那兒開花,風懷其中,色彩搖曳。

  鎮街上有好多閒人,衣服斜披著,走路勾肩搭背,經常見著從大礦區打工回來的人了,就日弄著去吃酒打牌。遇到了年輕的女子,卻要坐在街兩邊的臺階上吹口哨,這邊喊:特色!那邊喊:受活!帶燈是他們見到的最漂亮的女人,但他們不敢對鎮政府的幹部流氓。帶燈還是穿著高跟鞋,挺著胸往過走,頭上的長髮雲一樣地飄,他們就給帶燈笑。帶燈說:又害擾誰家店鋪了?他們說:這沒有。帶燈說:那是酗酒了?他們說:沒有,絕對沒有。帶燈說:沒有?飯裡沒有茶裡找,還尋不出你們的毛病?!帶燈總是尋他們的岔,他們卻也樂意著帶燈能訓斥,被訓斥了還替帶燈遺憾:你咋還在鎮政府幹呢?帶燈說:我為啥就不在鎮政府幹?他們說:一支花插在牛糞堆了!帶燈說:敢說鎮政府是牛糞堆?!轟著他們跑散了,跑散了,她說:牛糞堆上的花鮮豔麼!自己給自己笑。

  還是蝨子

  讓帶燈一直緊張的還是蝨子。

  南北二山的村寨裡,也包括鎮街上的人家,身上有蝨子還可以理解,而鎮政府的幹部,甚至書記鎮長的身上也有著蝨子,這讓帶燈咋都想不通。大院裡的樹上拉上了好幾道鐵絲,大家都曬被褥,白仁寶把他的被褥緊挨了帶燈的被褥,帶燈就把自己的被褥收走了。白仁寶說:別人不給你惹上,你也會生的。帶燈說:我就不生!白仁寶說:上天要我們能吃到羊,就給了膻味;世上讓我們生蝨子,各人都有了癢處。

  建議

  帶燈給書記和鎮長彙報工作,彙報完了,談了一個建議:能否在全鎮搞一次滅蝨子活動。書記說:你也癢啦?帶燈說:我沒蝨子。書記說:其實蝨子多了不癢。帶燈說:都啥年代了,櫻鎮人還讓蝨子咬著?書記說:蝨子能把人咬死?!書記和鎮長都呵呵地笑,笑過了,書記說:只有帶燈同志提這個建議啊!該不該滅蝨子呢,當然該,我去縣上開會,也擔心別人發現咱身上有蝨子。可櫻鎮是櫻鎮的特殊環境麼,饑不擇食,窮不擇妻。櫻鎮現在是氣囊上滿到處的窟窿,十個指頭按不住麼,哪裡還有精力財力去滅蝨子?帶燈當然已想好了她的措施,並不需要花多少精力財力,只要求各村寨村民注意環境衛生、個人衛生,勤洗澡勤換衣服,換下的衣服用滾水燙,再規定村委會買上些藥粉、硫磺皂定期發給各家各戶。在偏遠的村寨裡建洗澡堂或許不現實,可鎮街三個村完全可以麼。兩個鎮領導商量的結果,一是要支持保護帶燈這種積極提建議的精神,同意和批准她的方案措施;二是就讓帶燈起草個文件發給各村寨,並由帶燈負責督促鎮街三村建洗澡堂吧。

  帶燈很積極,起草了文件,又親自到各村寨發送。但文件發下去就泥牛入海,再沒消息。她到南北二山的村寨去檢查,幾個村長從帽殼裡取紙,撕成條兒卷了煙來吃,那紙就是她發下去的文件。帶燈說:這件事很重要!他們說:政府每年發那麼多文件,沒有不說重要的。就問鎮政府撥不撥款,如果不撥款村寨裡燒屁吃哩,哪裡有錢買藥粉和硫磺皂?!帶燈是沒權力能撥款的,就到鎮街三村催建洗澡堂,鎮街三村比較富裕,人也應該文明。鎮西街村的元黑眼那時還是新上任的村長,說:鎮政府閑得沒熊事幹了,出這虛點子?!帶燈說:這還不是為群眾辦好事!元黑眼說:蒼蠅還嫌不衛生?帶燈說:那你也是蒼蠅?!

  元黑眼領著帶燈在村裡走,路過一家,院牆坍了一半,院子裡坐著個婦女在洗腳。元黑眼說:你男人後晌要回來啦?婦女說:要回來啦。這婦女的丈夫在大礦區打工。元黑眼說:錢拿回來啦,我給你留一個豬頭?婦女說:他能掙幾個錢呀,還吃豬頭?走過了院牆,帶燈說:看到了吧,這婦女還不是要洗腳?元黑眼說:洗的那腳幹啥,男人回來了要日哩又不是日腳呀!

  滅蝨子的事到底不了了之。

  三個先進

  帶燈沒有實現第一件她想幹的事,她得出的經驗是:既然改變不了那不能接受的,乃就接受那不能改變的。她再沒有過任何建議,鎮政府分配她幹什麼,她就去幹什麼,盡力幹好。獎勵部分幹部的一級工資了,大家都爭著,像雞掐仗。而每年要評一次先進,沒有錢,可以有張獎狀,能去縣城開會,大家就客氣了,說:讓帶燈當!帶燈就有了三個先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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