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帶燈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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蝨子變了種 櫻鎮人這麼說著,手就時不時地在懷裡撓撓,或者順手拿了煙袋杆子從後領往下戳,或者靠住了樹身、門框和牆的棱角蹭一下背,因為他們身上總是有著蝨子。蝨子是最古老的一種蟲,櫻鎮人司空見慣了,他們做這些動作常不經意,做過了也不多理會,猶如正做著活計順口咳嗽了一下。所以,他們繼續排說著元天亮,後又在不知不覺中轉換了話題,說到天氣說到收成說到鎮政府的五馬子長槍。蝨子依然還在咬著,已經不滿足了撓呀戳呀和磨蹭,就手伸在衣服裡摸起蝨子。 他們摸蝨子的技巧都很精到,感覺到身子的某一部位發癢,而且酥酥的似乎有什麼爬過,手指頭就在口裡蘸一下唾沫,悄悄地進到衣服裡,極快地一按,果然就按住了一個肉肉的小疙瘩,揉揉,捏出來了是蝨子,放到面前的石頭上。你捏一個出來放在石頭上,他也捏一個出來放在石頭上。石頭上已經有了許多蝨子了,他們突然的發現蝨子竟然有著不同的顏色,黑蝨子,白蝨子,還有一種灰蝨子。 櫻鎮的蝨子從來都是白色,即便是頭髮裡的蝨子,交襠裡的蝨子,都是白色的,而從華陽坪一帶飛過來的蝨子又都是黑顏色,見多了白蝨子和黑蝨子,怎麼就又有了灰蝨子?想想,他們就肯定了這灰色的蝨子是白蝨子和黑蝨子雜交了出現的新的虱種!於是,他們覺得奇怪卻並不害怕,還笑了說:馬和驢交配了生下的是騾子,這灰色的蝨子還算是蝨子嗎?!開雜貨店的曹老八說:當然是蝨子!大家也就覺得灰蝨子蠻漂亮的。 帶燈來到櫻鎮 有了灰色蝨子的這個初夏,天熱得特別快,池塘裡青蛙剛剛開始產卵,屋後的簷水溝裡早已聚蚊成雷。又過了十天,櫻鎮就下了一場冰雹。 鎮街周圍的冰雹有算盤珠大,咕哩咕咚地下了一小時,冷冰疙瘩在地上堆了一拃厚。街上的屋瓦差不多都爛了,樹斷了枝,地裡的苞圠苗子原本兩尺高的,全搗碎在泥裡。人們立在地頭上哭,後來聽說南北二山的冰雹比雞蛋還大,葛條寨被砸死了三頭豬和一頭牛,碾子溝村還死了一個老太太,他們才不哭了,回家去睡,要把自己睡去像死去一樣。待到太陽出來,冰雹消化,地裡一片狼藉,肮髒不堪,苞圠苗子一棵也沒了,到處是枯枝敗葉,還有著屍體不全的螞蚱、蛤蟆、野兔、老鼠和蛇,又很快腐爛,鎮街上的空氣都是惡臭。 秋後要收穫苞圠是沒了指望,那就重新打算吧,人們把豬圈裡牛棚裡的糞挑出來,再一次撒在地裡,套牛耕犁,種白菜,栽煙苗,播下各類豆子籽。其實土地是最能藏汙納垢的了,一經耕犁,就又顯得那麼平整和乾淨清新。 帶燈就是那時來的櫻鎮。 帶燈來了,耕犁過後的土地,表皮上卻結了一層薄薄的殼,又長出了莊稼苗和各種野草野菜。帶燈看到了豬耳朵草的葉子上絨毛發白,苦苣菜開了黃花,仁漢草通身深紅,苜蓿碧綠而苞出的一串串花絮卻藍得晶亮,就不禁發了感慨:黑乎乎的土地裡似乎有著各種各樣的顏色,以花草的形式表現出來了麼。 螢 帶燈的原名叫螢。分配到櫻鎮政府,接待她的是辦公室主任白仁寶。白仁寶一聽說她的名字叫螢,就笑了:哦,螢火蟲?!笑後又覺得不妥了,嚴肅起來,說:你怎麼就要來鎮政府?她說:不應該來嗎?白仁寶說:當然應該。她說:我丈夫是櫻鎮人,他也在鎮小學工作,市農校一畢業我就要求分配到這兒的,鎮政府工資高,又有權勢……白仁寶說:有權勢?你覺得你能進步?!她說:我進步呀,在學校二年級入了黨。白仁寶又在笑了,但這一次沒有笑出聲。他說:瞧你不懂,進步就是在仕途上當官。她說:我沒想過當官。白仁寶說:你也當不了官。她說:為啥?白仁寶說:你太漂亮。太漂亮了誰敢提拔你,別人會說你是靠色,也會說提拔你的人好色。你看哪個女領導不是男人婆?她不愛聽白仁寶說話,也就從那一天起發誓不做男人婆。在鎮政府大院安頓住下後,偏收拾打扮了一番,還穿上高跟鞋,在院子的水泥地上噔噔噔地走。 從此,每個清晨高跟鞋的噔噔聲一響,大院所有房間的窗簾就拉開一個角,有眼睛往院子裡看。看到那兩棵楊樹上拉了一道鐵絲,晾著鮮豔的上衣或褲子,看到螢端了臉盆在水管前接水,水龍頭擰得太大了,水突然在盆子裡開花,開了個大白牡丹花。以前大家刷牙都在房間裡,現在卻站在門口臺階上刷,但她端著接滿水的盆子走了,腳底下像安了彈簧。他們就感慨:看來,許多傳說都是真的! 螢的房間先安排在東排平房的南頭第三個,大院的廁所又在東南牆角,所有的男職工去廁所經過她門口了就扭頭往裡看一眼,從廁所出來又經過她門口了就又扭頭往裡看一眼。會計劉秀珍就作踐這些人:一上午成四次去廁所,是尿泡系子斷了嗎?! 一到傍晚,西排平房裡老有酒場子,他們喝酒不用菜,吼著聲劃拳,有人就醉了,硬說他沒醉,從院子裡能看到窗口裡馬副鎮長拿著酒瓶子倒酒倒不出來,拍了瓶子底嚷:這就是讓人喝酒哩?這就是讓人喝酒哩?!南排的平房裡也響起了洗牌聲,哐啷啷,哐啷啷,竟然也吵開了,門裡扔出了什麼東西。一隻狗就臥在臺階下,立即躍身接了,但不是骨頭,是一塊牌。 螢已經和這條雜毛狗熟了,她一招手狗就過來,她要給狗洗澡。給狗洗澡的時候,許多人在看著,問:螢,你幹啥哩?說:洗毛呀。問:雜毛能洗白嗎?她就不回答了,把狗帶到房間去洗。辦公室的吳幹事說:美人是不是都姓冷?農林辦的翟幹事就打賭:你請我吃一頓牛肉燴餅了,我可以讓她笑。他就走去立在她的門口,狗卻汪汪著不讓進,翟幹事說:你這狗,我都把你媽叫啥哩你還咬?螢靠在門上說:你把它媽叫啥哩?翟幹事說:叫母狗麼。螢果然就笑了。 這條狗的雜毛竟然一天天白起來,後來完全是白毛狗。大家都喜歡了白毛狗。 鎮政府有集體伙房,螢吃了三天頓頓都是苞圠糝糊湯裡煮土豆。做飯的劉嬸照顧著新來的同志,給書記鎮長遞筷子時,筷子在胳肘窩夾著擦了幾下,也給螢擦了幾下。糊湯裡的土豆沒有切,全囫圇著,人人吃的時候眼睛都睜得很大。螢不會蹴在臺階沿兒上吃,她立著,翟幹事也過來立著。會計劉秀珍和計生辦的邢蘭蘭端了碗迎面走,邢蘭蘭在地上呸一口,劉秀珍也朝地上呸了一口。翟幹事低聲說:賣面的見不得賣石灰。螢聽不懂。翟幹事又說:你來了,她們還有啥爭的!螢不願聽是非,就岔了話:咱長年吃土豆嗎?翟幹事說:起碼每天吃一頓吧。螢說:把大家都吃成大眼睛,你眼睛咋這麼小?書記和鎮長在院子裡放了一張小桌子吃飯,他們和大家吃一樣的飯,特殊的只是要坐小桌子,小桌上擺一碟蔥,一碟辣面,一碟堿韭花和一碟蒜瓣,書記愛喝幾口,還有一壺酒,但他從來不讓人。書記當下說:有了螢幹事,翟幹事眼睛會大的。翟幹事說:或許會更小,人家太光彩不敢看麼!正說笑著,伙房裡起了罵聲,是白仁寶和劉秀珍爭執著什麼,爭執得紅了臉就罵,氣得劉秀珍把一碗飯摔出來。書記就火了,大聲訓斥,說:吃飯還占不住嘴嗎?!把碗片子給我拾起來,拾起來!劉秀珍把碗片子拾了,大院裡才安靜下來。 螢在一個月裡並沒有被安排具體工作,書記說你再熟悉熟悉環境了,我帶你下鄉去。可螢還沒有下鄉,馬副鎮長就自殺,自殺又未遂,螢陪馬副鎮長在衛生院待了七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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