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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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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陰曆的十一月初七,西京城裡卻又下起了一場大雪』,撕棉扯絮了一天一夜,一切都覆蓋成銀白。民俗館的民俗博展活動如期在初九拉開序幕,裡外牆樓門窗被粉刷得煥然一新,又增設了許多展室,十四面彩旗就插在門樓西邊的牆頭,巨幅橫額一道一道掛在民俗館的那條街巷上空,而八個大氣球淩空升起,垂著長長的標語。舞臺是設在主樓後的大庭院裡,開幕的頭天晚上,就叮叮咣咣地演動鬼戲了。 丁琳早早就來到虞白家,她們猜想夜郎久不露面或是在寫戲排戲,可今晚演出在民俗館,與虞白一牆之隔,他說什麼也會來送戲票的吧,就是不送戲票,也得來看一看的。但是,兩人在家直等到天黑,夜郎沒有來,民俗館的大院裡已經緊鑼密鼓地吵台了,又咿咿呀呀有聲在唱了,夜郎仍沒有來。丁琳說:「他不來了?」虞白說:「不來了。」說過這話,兩人幾乎同時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夜郎是不是不在了西京?!就急急火火地從家裡出來,直奔了民俗館。 這一個夜裡,雪是住了,整個民俗館都為玉琢了一般,裡裡外外的彩燈照著」又晶瑩剔透得好看。戲臺下黑壓壓地站滿了人,每一層樓的欄杆上也趴滿了,演的是目連折子戲,每一折戲與一折戲之間,就是皮影和木偶,或者耍各種魔術,能刀鋸活人,能把一把白紙變成了人民幣,或者在一個小匣子裡不停地抓出水果糖來撒向觀眾,觀眾就亂起來。虞白和丁琳在台下看了一會兒,沒有見到夜郎,台下沒有,臺上的戲裡也沒有。兩人就擠出來往台後去,才站在前樓西南拐角,丁琳一撞虞白的胳膊,悄聲說:「那不是?!」虞白仄頭一看,夜郎臉畫得十分難看,束著頭,還穿著平常衣服正從樓後的廁所裡出來,她啊了一聲,瞧見夜郎扭過頭來了,自己卻仰了頭往天上看,一雙腳在雪上踩著,聽嚓嚓聲,看著天上並沒有月亮,但天還是白的。她聽見夜郎小聲叫了一句「虞白」!她還在看天,天上是一個空白。夜郎又叫了一句「虞白」!她低下了臉,才做出剛剛發現的樣子,說:「喲,這不是夜郎嗎?」夜郎走近了,竟拉住了虞白的手,丁琳趕緊往戲臺上看,就聽得夜郎說:「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虞白說:「我賤嘛!」夜郎似乎嘿嘿地笑了一下,笑得很低,說: 「我錯了!」兩人就無語,接著是夜郎在說:「可我一直在等著你??你知道我的情況了嗎?我要等著你??」虞白卻在說:「我錯了,你還等什麼?你等著我更是錯中錯了。」丁琳忙回過頭來,說:「虞白,你??」戲臺的後邊有人叫:「夜郎,班主叫你哩!」夜郎嗯了一下,對丁琳說:「見著寬哥了嗎?見著了你們都等著,戲完了咱們說話!」就貓身往後台跑去,聽見了跑上後臺梯板上使勁跺了一下腳上的泥雪。丁琳對虞白說:「好不容易碰上他,又是搗嘴,你們兩個只會個搗嘴!」虞白說:「你聽見他說的話嗎?『我是錯了,錯了我愛過他,可他說要等我,他等我就更是錯上加錯了嘛!」 兩人在原地呆了一會兒,都沒了話,虞白說: 「你還看吩?」丁琳說:「看不看無所謂,可夜郎讓咱等他的。」虞白說:「那我領你到二樓會議室喝杯茶去,戲完了再下來吧。」兩人就上到二樓,丁琳卻要到一個展室去看看,那個展室展出的就是虞白和庫老太太的剪紙畫和布堆畫,其中一幅,虞白說她要送給夜郎的,這是一幅《坐佛圖》,畫面上是一棵枯樹,枯樹下坐著一個寬衣寬袖之人。旁邊密密麻麻寫了字,丁琳湊近讀了,寫的是: 有人生了煩惱,去遠方求佛,走呀走呀的,已經水盡糧絕將要死了,還尋不到佛。煩惱愈發濃重,又浮躁起來,就坐在一棵枯樹下開始罵佛。這一罵,他成了佛。 三百年後,即冬季的一個白夜,某某徒步過一個山腳,看見了這棵樹,枯身有洞,禿枝堅硬,樹下有一塊黑石,苔斑如錢。某某很累,臥于石上歇息,頓覺心曠神怡。從此秘而不宣,時常來臥。 再後,某某坐於椅,坐於墩,坐於廁,坐於椎,皆能身靜思安。 丁琳說:「這倒寫得好,枯木做菩提,隨地可坐佛了!只是這某某是指誰?」虞白說:「原是寫了我的名,後來成心要送夜郎,就又空下了。」丁琳便把布堆畫取下來疊了裝在懷裡,說戲完了她送給夜郎。兩人出了展室,才要到辦公室,辦公室卻走出了南丁山。丁琳說:「戲演得叮叮咣咣的,做班主的倒來辦公室清閒喝茶了?!」南丁山卻一臉死灰,連連擺手,回頭看看辦公室的門,急拉了二人下樓,一直到了廁所那邊。丁琳說:「什麼事,說話揀這麼個好地方!」南丁山說:「不好了,出事了!你們瞧見我是從辦公室出來的吧?辦公室坐著公安局的人,他們是來找夜郎的!」虞白啊了一聲,南丁山忙捂了她的嘴,悄聲說:「都說夜郎咋咋唬唬,這事他卻做得一聲不吭,也難得是他不想牽連著我。??你們是都聽說小偷偷了宮長興的家了嗎?是都聽說宮長興報案了三萬而小偷實際偷了二十五萬的話嗎?那就是咱夜郎他們幹的。上邊現在是正清查宮長興的經濟來源的,可對於這樣的小偷豈能放過?已偵破出是一個叫米貓子的人偷的。這米貓子手藝是高,卻膽兒不大,公安局抓住後審問誰是幕後人?因為一般小偷偷了東西不會再送回去的,而米貓子偷了那麼多鉅款竟又全部退了紀檢委,必定有什麼原因。嚴刑拷問了米貓子三天,他吐了實,供出是夜郎和圖書館的兩個人幹的。圖書館的那兩個已找去了,晚上來找夜郎。我說今晚演戲,夜郎還有角色,現在找他,演出就會炸場,等夜郎演完再說吧。你們剛才見到夜郎了嗎?真是還見著了他了。寬哥也不知來了沒有?他是幾天裡一直要見夜郎的,只怕他今天難以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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