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白夜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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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自己的眼淚先流下來。虞白說:「那我們就去戲臺下尋寬哥,見著了讓他去後臺見夜郎一面。」南丁山說:「這使不得的,公安局的人叮嚀我,不得走漏絲毫風聲,如果夜郎逃跑了,就拿我問罪的,寬哥要去後臺,萬一說失了口就麻煩了。這樣,如果寬哥沒來,明日你們去告知他夜郎的事,夜郎原本見了寬哥還要說一件大事的,讓寬哥過後來找我吧。」丁琳說:「寬哥可能這一兩天就要走了,夜郎要給他說什麼事?」南丁山說:「夜郎也知道寬哥要走了,他要勸寬哥不要走,快去治了病,說他和一家企業主商談了一個工程,就是和動物園合夥改造動物園,把動物全部放出鐵籠,讓它們在公園裡自由活動,而把參觀的人裝進鐵籠,用車開著進去,這樣變換了思維,叫著什麼空間物理。寬哥可以幫助籌建,到時候了他還可以當動物園的警察的。」虞白說:「虧得夜郎能這麼想!寬哥即使今晚見不上了夜郎,我明日去找他來見你,你知道那企業主的名姓嗎?」南丁山說:「知道。」趕急就走了,走了又走過來,叮嚀道:「千萬要守秘密呀,夜郎是咱的兄弟,可國有國法,咱不敢枉了法!」虞白和丁琳點著頭,眼淚刷刷刷地流下來。 戲臺下,虞白和丁琳並沒有碰著寬哥。但是,寬哥是真真正正地來了。寬哥沒有好意思去臺上尋夜郎,在台下轉了一圈,卻被一個人拉住,熱情地又是遞煙,又給點火。寬哥疑惑地說:「我不認識你呀!」那人說:「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的,我叫尤啟事,先前在餃子宴樓上見過你的。」寬哥不願再提起餃子宴樓,說:「有什麼事嗎?」那人說:「我在某某街開了個古董店,新近弄到幾把舊琴,但我怕上了當,需懂得的人幫我看看。去餃子宴樓找吳經理,餃子宴樓卻不辦了,尋不著吳經理,卻沒想到在這兒碰著你。」寬哥說:「好了,好了,我們誰也不懂的。」那人受了冷落,瓷在那裡,還在說:「我會付鑒定費的??」寬哥掉頭往人窩裡去,卻想,自己要出遠門了,何不讓虞白去看看是什麼舊琴?就又過來,說:「你真有舊琴?」那人說:「我哪敢誆你?」寬哥說:「那我介紹個人,你去找她。」就寫了虞白的住家樓號和門牌號。那人又遞給了寬哥一支煙,點頭哈腰地去了。寬哥擠進人群中去,戲就開始了。他雖然在台下沒有看見夜郎,卻終於在戲臺上最後一個折子戲裡看見了夜郎。夜郎這一晚扮演的不是雲童,也不是打雜師,而是一個鳥鬼,鳥鬼有著鳥的尾巴和羽毛,頭卻是鬼頭,披頭散髮,臉上塗著紅與黑的顏料。寬哥先是並未看清鳥鬼就是夜郎,但鳥鬼的臉挺長,樣子滑稽,不覺哧地笑了一下。那鳥鬼在臺上跳來跳去,似乎是目連在尋找其母的路上,走到茫茫的大海邊,遇著了這鳥鬼的,鳥鬼卻是叫精衛,不停地銜木填在海裡。那海是後幕上有海浪的佈景,精衛抱著長長的一截枯木又一次走到台中。 目連:(念)萬事有不平,爾何空自苦?長得一寸身,銜木到終古? 精衛:我願平東海,身沉心不改。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 目連:精衛,我問你,你吃的魚哪裡來的?精衛:(把枯木拋往海裡)大海裡來的。目連:你喝的水哪裡來的?精衛:大海裡來的。目連:(怒目)那麼,沒有了大海,你能活命嗎? 你這可惡的恩將仇報者,快停止你的蠢笨吧! 精衛:(怔了怔,掉下兩滴飽含委屈的眼淚)如果它不溺死我的女兒身,我是以人的形象享受人的歡悅與煩惱,可它卻把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非人非烏! 目連:真是一個奇怪的異種! 精衛說完,就從戲臺一側取過了一架古琴來,它撥動著的是鳥的聲音,象徵著是它傲然決然地在嗚叫著,在憤怒之中正飛往發鳩之山。而後幕的佈景就在變幻,是海浪中的山石,是一隻鳥在浪中飛渡。音樂也同時轟響,效果是排浪沖天,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那古琴的聲音沉而重,最後似乎只聽見了一種節奏。寬哥驚異的是那形象多像自己看到的再生人自焚的情景,區別在於一個是坐在火裡,一個是站於海裡,而節奏也正是再生人彈的節奏: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寬哥像被猛擊了一下,身子向前倒去,一個趔趄站住時,聽著了低低的哽咽。回過頭來,發現了就在他身後的不遠處,正站著虞白和丁琳。虞白這晚上穿著一身黑衣服,在白夜裡愈發凝重,淚流了滿面,隨著肩臂的抽搐,那脖子前系著的長長的項鍊,一晃一晃閃著亮光,項鍊上吊著的是那枚鑰匙——再生人的鑰匙。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草稿落筆 一九九五年二月晚上第二稿落筆 一九九九年三月第三稿落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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