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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候車室裡的人亂糟糟的,寬哥窩在牆根,腦子裡一片空白,心裡卻有一肚子悶氣,又無人訴說,只是輕輕地哼。他哼的是一支很悲傷的曲,他無意識地就在地上畫出簡譜,突然有人一抱後腰叫道:「汪警察,你在這兒執行任務嗎?」寬哥看時,卻是鄒雲的大哥。寬哥說:「我在這兒候車去城裡的,你坐車才來嗎?」鄒老大說:「我看你穿著便衣,還以為你執行任務哩!有你在這兒就好了,汪警察,你和鄒雲、清朴都是朋友,有事還要求你的。」寬哥以為鄒老大也是為鄒雲的事來的,就說:「你說鄒雲的事嗎?」鄒老大說:「是鄒雲把我那兒子帶到這裡玩了幾次,就認識了鎮上姓張的一家的女兒,兩人戀愛上了。孩子的事做大人的總得支持吧?可我家老二心卻瞎了,盡壞這門親事!咱那兒子排排場場的人才,喜歡的人多,跟幾個朋友學了點瞎毛病,偶爾吸幾口大煙的,沒有癮,真的沒有癮,領了女朋友,姑娘覺得好玩,也偶爾吸幾口,我知道了,正強令他們戒哩,已經戒得差不多了,可老二對我有仇,偏在兒女身上報復,競跑到我那親家母處胡說八道,親家母婦道人家,知道什麼?又是個狠毒婆子——女人狠起來比男人兇殘呢!她竟然出大錢買煙讓我兒子吸,把煙癮一天天往大裡惹!昨兒夜裡,我兒子的一個朋友跑來說,那母老虎使的是惡計,她知道我兒子帶壞了她女兒,故意自己拿錢害我兒子,讓他毒癮更大了,戒不了了,再要退這門親事的。你瞧瞧這惡婆子壞不壞!我趕緊就跑來了,要把我那傻兒子領回去。汪警察,你說天下怎麼有這樣毒的女人?!你在這兒就好,你沒有帶那一身警服嗎?你穿上警服和我一塊去她家,警告警告那婆子,怎麼樣?吃的喝的還有補助我全管了。」寬哥聽了,惱得說:「你們鄒家的事我懶得管了!」站起身就去檢票口,頭也不回地進去了。

  從巴圖鎮到西京的汽車走兩個多小時,寬哥一上車就閉了眼睛一言不發。前排座位的兩個婦女,一直在尖聲銳語地排說她們的孩子,滿車的人都側目而視,司機也不停地打哈欠,喊道:「不要嘰吱嗚哇得那麼高,煩死人啦!」旁邊人就說:「你們說低些吧,司機好像昨晚打麻將沒睡好。」婦女聲低了,嘁嘁咻咻地,不一會兒聲又高了。司機罵了:「就你兩個會生孩子嗎?!吵吵嘈嘈地還讓我開車不?」婦女終於住了口,車上別的人也不敢多說。車到了車站,其中一個婦女到司機那兒買票,司機收了錢不扯票,婦女硬要票,一個小夥就上了車,坐在了婦女空出來的位子上。旁邊的一個婦女說:「這兒有人啦!」車猛一開動,小夥說:「人呢?」那要票的婦女卻走不過來,車開動的一顛,跌在過道裡,好不容易爬起來,過來說:「哪有不扯票的?他就是不扯!」這個說:「人家要貪污錢的。咱是農民,也沒人給報銷,要不要票無所謂。」那個說:「那錢他就私吞了?這一天幾趟要白賺百十元吧?哎,這是我的座位!」小夥冷冷地說:「你的座位?你先人留的?」婦女說:「我掏了錢呀!」小夥說:「你掏了錢我也是掏了錢!」婦女說:「總有個先來後到。」小夥說:「我就坐了你把我咋?!」那個說:「絨絨,甭說了,咱倆坐一個座位。」兩個婦女擠在一處,擠不下,說:「小夥子你往出挪一挪,太擠了。」小夥說:「炕上不擠,你來坐。車幹啥?」蠻橫無理,出言不遜,車上的人都看著,卻都不言傳。寬哥一直閉眼養神,睜了眼說:「哎,你這小夥怎麼這樣說話?後邊有空座位你怎麼硬要坐人家座位?」小夥回頭罵道:「我躁著哩,甭理我!」寬哥一肚子火正沒處泄,霍地站出來,說:「我就要理理!你給我往後邊坐去!」小夥也站起來,忽地從懷裡掏出一把小刀,說:「老子就不去!你是欠見血嗎?」舉了刀就斜刺過來。寬哥身子一避,一把抓住了那手腕,刀子哐地掉下過道。車上人見刀子掉下,臉上都換過了顏色,七嘴八舌地說:「抓得好,這小流氓說不定過會兒要搶錢了!」就有人過去撿了刀子扔到車窗外去了。小夥的胳膊被扭到了背上,疼得連聲喊,寬哥一鬆手叫道:「乖乖坐到後邊去!」小夥老老實實坐到了後邊。

  寬哥坐下來,他有些得意,脖子一梗一梗地挺得很高,甚至有了感激這個小流氓的意思了。十幾年來,他習慣了社會對一個警察的尊敬和順從,習慣了他做人的自信和威勢,但是,鄒雲卻使他失敗了,丟盡了臉面,現在,小流氓的服服帖帖,讓他多少恢復了些剛愎自用!他坐下來了,感覺全車的旅客都在看他,都在心裡說這輛車上有這樣一個人,一路上就有安全了。前排的兩個婦女已經擰過身來,笑著向他致意,甚至還拿出了一包核桃酥讓他吃。寬哥說:「我不吃零嘴。」婦女說:「一點心意麼,你不吃,帶回去給你家孩子吃吧!孩子幾歲了?一定是男孩的,愛學武,手腕子有力??」婦女噦噦唆唆地說,寬哥應酬了幾句,便側了頭看起窗外。

  車在通過一個彎道,旅客隨車的搖晃忽地傾斜過來,忽地又傾斜過去,後一排的一個老頭就暈了,哇地噴出污穢,恰好噴在了寬哥的肩上。老頭立即用手去抹,連聲道歉。寬哥皺了眉頭,也無可奈何,掏出手帕擦起來。這時候,有人在路上擋車,車停下來了,坐在後排的小夥也要下車,已經下去了,卻又極快地跳上來,誰也沒有留意,他手裡卻提著在車下撿到的半塊磚,在寬哥的頭上砸了一下,撥開上來的人就沖下車門,車門也恰好關上,忽地開動了。寬哥並沒有喊,手捂著頭,血從手指中流出來。車上的旅客完全證實了小流氓已經在車下的路上,車上再沒有同夥,就川道:「打人啦!打人啦!」寬哥血淋淋地走到車頭,要求司機停車,他要去抓住小流氓,司機頭也不回地說:「你敢抓,我不敢停的,這一路流氓多了,我常走這一路,你得讓我安生!」寬哥氣得又回坐到座位上,血仍流得不止,司機能做到的只是加速開車,後排的老頭就又吐起來,吐在了過道上,許多人開始在罵。車進了城,兩個婦女叫道:「司機同志,車往醫院開,直接往醫院開!」差不多有七個八個旅客卻反對了,說車是大家的車,都是忙人,怎麼能到醫院去?該在哪兒停就在哪兒停。司機也就順著原定路線行駛,寬哥只好讓車停了,他先下車,攔擋了出租車獨自去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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