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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寬哥心就急起來,不知鄒雲害的什麼病。在鎮上尋到101門號,窄窄的一個門洞進去,裡邊卻是一幢小樓,進去又問了人,上到二層中間房裡,果然鄒雲在裡邊,臉子寡白白的,一見寬哥,順門出來就走……寬哥還以為她是出去喊人提了茶水來的,或是去拿什麼東西,在屋裡坐了一會兒,卻再不見鄒雲的影,就出來到隔壁的房子也看了,也到樓下看了,鄒雲都不在。最後上樓梯到樓頂,平臺上,鄒雲靠在欄杆上發呆,身邊臥著一隻怪模怪樣的短腿長毛狗。寬哥說:「鄒雲,你記不得我嗎?我是汪寬。」鄒雲說:「寬哥,你是到巴圖鎮有公務?」寬哥說:「我是特意來找你的——清樸讓我來的。」鄒雲說:「清樸讓你來的?我已經給他去了信,又拍了電報,他還叫你來?寬哥,那我認不得你了,原諒我不能接待你。」寬哥說:「鄒雲,我遠遠趕來,你不問吃不問喝,擰身就躲開了,你怎麼冷落我我不在乎的,可你得回去呀!你和清一樸鬧什麼意見,你回去好好談談嘛,一封電報過去,說退婚就退一婚了,清樸受得了嗎?他現在的樣子,誰見了誰都可憐??」

  鄒雲說:「所以我不能回去。」寬哥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嗎?聽你白姐說:你和清朴原本好好的,已經在籌劃著結婚了,事情咋就弄成這樣?」鄒雲就嗚嗚地哭。寬哥說:「你這一哭,我也看出你和清樸的感情並沒斷的。既然沒斷,你回去,寬哥給你做主,這、破鏡就又重圓了!多匹配的一對,誰不說好的,當然年輕人誰沒個脾氣,一個哭的就得搭一個笑的嘛!」鄒雲是不哭了,頭還趴在欄杆上不抬。寬哥又說:「鄒雲,你怎麼不說話?你恁強的!你認識夜郎吧?他牛筋一樣的人,他也聽我的,你難道耳朵裡裝不進我一句話?我勸你回去,並不是說你不愛清樸了非叫你和清樸結婚,不是的,你寬哥是警察不是家庭老太太,思想還不至於那麼封建保守,我只是覺得你處理問題太草率。你老呆在巴圖鎮幹什麼?給甯礦主當秘書?當秘書也不是不對,你回去和清樸把事情處理好了再來不是雙方都安心嗎?還是你看不上清樸了,要嫁給礦主?你要嫁誰,我無法限制你,可如果你為的是金礦主有錢,是為錢而要嫁他,鄒雲,這你就錯了!人活在世上沒錢是不行,可光有錢就幸福了嗎?我接觸過多少傍大款的——這話或許你不愛聽——有幾個是好下場的?!若是旁人,我只有一份挽救的社會責任,但你是熟人,我和虞白、清朴又都是朋友,對你我不僅有社會責任,還有一份感情責任!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我不能看著你犯錯誤!鄒雲,你說話呀,你要是我的親妹妹,我早就火了,或者拳頭都上去了,可我不打你、不罵你,你總該回答我的呀!」鄒雲始終不言語,趴在那裡一動不動,後來,就轉身往樓梯口走去。寬哥從沒受到過這種待遇,氣得嘴臉烏青,還是強忍了,說:「鄒雲,牛頭用武火煮不爛,咱就用文火慢慢煮;我這次來了,我就要把你叫回去,我是請了假的,三天四天可以在巴圖鎮上住著等你。」鄒雲的腳步聲一直響到樓下去,寬哥連吸了三支煙,灰遝遝也下來,往鎮上尋旅館吃喝歇息。

  下午,寬哥又來小樓上找鄒雲,鄒雲房間的門關著,死活敲不開。寬哥無法,去甯洪祥的公司瞭解情況,鄒雲的事,問誰誰也不說話。公司樓後的水池邊,有一個醜陋的女人坐著,黑黃胖腫,一件大紅的衣服緊繃繃地裹在身上,腳上一雙白色高跟鞋,肥肥的肉埋沒了鞋沿。寬哥過去,女人很熱情,問起公司的經營,以為寬哥是來私收金子的販子,就指著嘴裡的兩顆牙說:「你瞧瞧這是什麼成色?別人的金牙只是包個皮兒,我這可是純貨的!」寬哥笑道:「是金口!早聽說你們巴圖鎮上,在地上撿東西,不小心就撿出個金豆豆來的。」女人說:「叫包穀顆!我們都叫那金豆豆是包穀顆,我家掌櫃的打麻將,一輸一把包穀顆的。你是哪裡人?是收貨的就等著掌櫃的吧,他明日不回來後日回來。」寬哥說:「我是來找鄒雲的,鄒雲在這兒幹得還好嗎?」女人當下變了臉:「你是她什麼人?是她娘家的哥嗎?吆——吆吆——!」她一聲尖叫,後邊小樓裡便沖出一隻狼狗,呼嘯著向寬哥沖來,寬哥忙向大門口跑,跑到門外了,拾了一塊石頭站住,那女人一跨腿將狗夾住,罵道:「你告訴你那賣口的妹子,她有本事占那街上的樓,卻休想得到這裡的一根稻草!我還是守家的老婆,她再能行,她還是個小的!」寬哥冷丁又受了一場辱,已下不了臺,心裡明白了鄒雲在這裡的所作所為,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狗還是汪汪地咬。大門口有人就把他拉開了,悄聲地說:「你也不看看陣勢,都鬧成什麼樣了,你還在她面前說鄒雲?!」寬哥把手中的石頭扔了,一時覺得丟人,蹲在牆角吸了一支煙,待旁邊的閒人都走散了,渾身散了架似的回到旅社。

  旅社服務員卻將一瓶酒一條煙,還有一袋水果,交給他,說有人送來的,並叮嚀飯錢店錢讓他不要付,最後有人統一結算的。寬哥知道這是鄒雲來關照了,卻並不領情,返身又到小樓找鄒雲。鄒雲在的,聽他說了剛才的事,咬牙切齒說道:「這醜婆娘越是這樣,我越要跟她較個勁的。她有氈能耐,自己吸引不住自己的男人發什麼凶?!」寬哥說:「鄒雲,事情你不說我也明白個八九,惹出這麼大的難堪,在這裡還有什麼意思?聽我的話,回吧!」鄒雲眼睛又紅了,撲嗒撲嗒掉眼淚,說:「寬哥,你回去,我是不能回去了。我實話全說了吧,我和甯洪祥早都同居了,這小樓就是他給我買的,我也給他懷了娃娃,你瞧我病懨懨的,就是刮了宮,又受了一場驚嚇,心身還沒恢復過來??甯洪祥答應了我和那醜女人離婚呀,離了婚我們就結婚啦。我本不想讓你知道這些,可你硬要叫我回去,我只好全說給你,你怎麼看我都行,怎麼罵我也行??甯洪祥是能幹的人,又有錢,又風趣,他也愛我,他會給我幸福的!」寬哥雖然想到了她與甯洪祥有不明不白的關係,但鄒雲能親口說出,他渾身都顫抖了,發急道:「鄒雲你真糊塗!現在鬧成這樣就是幸福?!」鄒雲說:「好事多磨嘛。」寬哥仰天長歎,說:「鄒雲,這麼說我是白來啦?你寬哥在西京城是挽救了多少失足青年,到你這兒就失敗啦?!」鄒雲說:「寬哥,你的好意我領了,但我不是失足青年,我這是追求我的幸福,是我用青春賭我的明天??我給你說這些幹啥?說這些你不會理解??我也知道我這樣做有些自私,要傷害到清樸,可我沒更好的辦法。我是愛過清樸的,離開清樸我心裡也難受過。,我現在雖然和甯洪祥在一起,他百依百順地待我好,我心裡時不時還是想著清樸,我從沒夢過和甯洪祥,一做夢就是和清樸那些事,也正是這常常走神,我逞能學開汽車,才出了事故。」寬哥叫道:「那軋死人的事果然是你和甯洪祥了?!」鄒雲驚了一下,說:「車禍的事你也知道了?」寬哥說:「軋死了人的事知道,怎麼軋死人的也知道!」鄒雲渾身哆嗦起來,雙手捂住了臉,慌不迭地說:「寬哥,你不要說,你不要再說??」就蹲在了地上,還是不敢看寬哥的臉。慢慢平靜下來了,說:「你讓我回去,可我怎麼能回去?一步踏出去了,前邊是崖是澗我只有往前走呵,寬哥!回去了,清樸心裡有了陰影,他是知識分子,什麼事都認得真,心又細,這日子能過好嗎?就是他能忍我容我,我又怎麼對甯洪祥說?他即使再壞,他對我沒壞過,我又給人家說了結婚的話,我這不是又要害了他???我怎不知道清樸會傷心?我想過了,我會補償他的。我給他的電報上說得明白,酒樓全交給他,我只要我投資的那筆現款,現在我決意什麼都不要了,就全給他。」寬哥哼了一聲,說:「鄒雲,錢能補償感情嗎?真可憐!」鄒雲說:「你是說清樸嗎?他會找一個更好的女子的。」寬哥說:「我是說你!」寬哥跺跺腳,離開了小樓回到旅社,結帳收拾行李,便去車站買票要回西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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