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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念完,張口要唱,眼睛卻紅紅的,喉嚨發哽,說他去擤擤鼻涕——去了屋左邊的洗手間去。夜郎忙給豔豔和男小工使眼色,讓他們趕快回酒樓去。豔豔還要說把籠拿上,夜郎說不必了,過後我送過去,推著讓他們走了。南丁山擤完鼻涕回到屋裡,問:「人呢?」夜郎說人家忙人忙事的,你噦噦唆唆沒個完,就都走了。南丁山很有些遺憾,說:「夜郎,我是不是說得多了?」夜郎說:「今日沒喝酒,倒像是醉了。你給他們說那些幹什麼?我看你是累了。」南丁山說:「是累了,是累了。」兩人又吃,直到籠幹罐淨,草草洗了手臉,就搭鋪睡覺。南丁山說:「兄弟,啥事都不要想了,明日的事明日再說,咱睡,睡著了全當是死去了!」

  但是,夜郎很快就入睡了,睡不著的卻是南丁山。他先是聽著屋外不斷地有響聲,是車駛過去鳴著喇叭,是鄰近哪一家打麻將,牌洗得嘩啦嘩啦響,是有人從窗外走過,女的,鐵釘的高跟踏著水泥路面??他翻了個身,面朝這邊睡一會兒,又翻了個身面朝那邊睡一會兒,就聞著臭氣,罵夜郎腳洗過了還這麼熏人!後來就把枕頭抱過來和夜郎睡在一頭。這麼折騰了半夜,才要迷迷糊糊睡著,似乎感覺夜郎又起身去廁所了,但沒有聽到廁所的馬桶水響,他睜了眼才要問「你也睡不著嗎?」好像夜郎在開屋門。一時清醒,覺得奇怪,起身看時,便見夜郎開了門竟一直往前走。南丁山不知道他這是要去幹什麼,也就跟了,一直穿街過巷,到了竹笆街,夜郎又在貼了售房字樣白紙的門上掏鑰匙開鎖,開不開,又不言不語地返回去。等到南丁山再回來,夜郎卻已在被窩裡噝兒噝兒發了輕輕的鼾聲。

  南丁山就拉著了燈,叫夜郎,叫了數聲,夜郎醒來,說:「天亮啦?」南丁山說:「你裝什麼洋相?半夜四點半。」夜郎說:「才四點半你起來幹啥?你不睡我還要睡的。」南丁山說:「是我害得你睡不成,還是你害得我睡不成?!」夜郎說:「你??」就又起了鼾聲。南丁山驀然醒悟,過來一把拉起夜郎,說:「夜郎,夜郎,你有夜遊症?!」夜郎清醒了,說:

  「我有夜遊症?胡說!」南丁山就把剛才的一幕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夜郎倒害怕起來,說:「我去開戚老太太家門?我怎麼會去開戚老太太家門?我是那再生人啦?!」就從脖子上取下系著的鑰匙,疑惑不已地看著。南丁山說:「真是怪事!這一定是這鑰匙有什麼異處。你不敢再系這鑰匙了,脖子上什麼戴不了,偏戴這玩意兒,你在鄉下得那怪病,恐怕也是這鑰匙作祟哩!」就把鑰匙收了,裝在自己口袋裡。夜郎卻不,說這鑰匙不是他的,他就是不系,也要還給人家的——從南丁山口袋裡又掏了回來。

  吳清樸拍過了電報,又用劉逸山的辦法,將鄒雲的鞋裡裝上秤錘,鄒雲仍是人不歸,信不來。吳清朴到虞白和丁琳處哭訴過幾次委屈,兩人除了勸說也無能為力,尋夜郎,夜郎又去義演了,便約了寬哥商議,寬哥自告奮勇,要去尋鄒雲。為了不惹人顯眼,寬哥換了一身便服,當天搭車去了巴圖鎮。在鎮東七裡鋪的彎道處,有人穿了孝服跪在路邊焚冥錢,路面上還用石頭圍了一個圈兒,似乎還看得見圈兒裡有發幹的血跡,便知道前幾天這裡出過車禍了。車上的人都伸了頭往出看,口裡呸呸地吐唾沫。寬哥瞧著那穿孝服的人又焚紙又奠酒,眼裡便有些潮了,卻並未吐唾沫,旁邊人還說:「你不吐的?鬼怕唾沫的,莫讓橫死鬼尋了替身去!」寬哥哼了一下,心裡說:它要不嫌牛皮癬癢,它來尋我來?!

  到了鎮上,打問著去了甯洪祥的公司,大門口裡卻有一個老頭和一個穿西服的小夥吵鬧,似乎已經爭執了許久。老頭說:「我要見他的,他為啥不肯見?他心虛嘛!我可是惟一的證人,我正蹴在石堰後屙屎哩,小車就像喝醉了酒一樣從拐彎處開過來,我瞧著是女的開的,那人往左一跑,又往右跑,車子也是往右一下又往左去,咚地就撞上了,車輪是從那人的腿上碾過去的,車就在前邊停了。我只說車上的人要下來救人的,可那車卻又發動了,而且還往後倒,端端往那人身上倒去,那人也是急了,拖著斷腿往路邊爬,一邊爬一邊還喊:『別再碾我,別再碾我!』但車還是倒後去,就把那人軋死了。我看見倒車的是甯洪祥,我眼睛沒瞎,就是他甯洪祥!」小夥說:「你再胡說,我告了你去!」老頭說:「告了好嘛,公堂上對質,看判了誰的刑去?!」寬哥聽著是是非之事,立即意識到自己此時是不宜前去的,忙掩身在旁邊一個廁所牆後。聽得老頭又在說:「私了不成,那咱就公了嘛!那女的那陣尖聲叫,不讓倒車,我聽著甯洪祥說:你甭管,要軋就軋死著好,他不受罪了,咱也安生。軋個殘廢,你一輩子得養了他,那是花錢的無底洞,軋死了,出萬把元的命錢,什麼事也沒有了——你當這話我沒聽見?我聽得清清楚楚的!」小夥說:「鬼信著你!你既然看著聽著,現場處理事故時你咋不說?」老頭說:「我不說就留著現在說嘛,我也是能人,我難道不知道我該怎樣發財呀?!」小夥說:「老無賴!滾!」老頭說:「我就不滾,甯洪祥不給我錢,我就到處說呀!」小夥說:「我告訴你,事故早處理了,人也埋了,你胡說八道頂了屁用?」將老頭推開去,老頭又撲過來,打不離的狗一般,老頭後來就抱住了門框不丟手,一隻鞋被小夥拽脫了,「日」地撂到丈外遠的場地去。寬哥聽出個八成輪廓,心裡也怦怦直跳,作想路上見到的那個現場莫非就是甯洪祥出的車禍嗎?才要走近去說話,門裡又出來一個人,一顆賊光賊光的大頭,便又躲到牆後,聽著說:「老頭,你是瘋了,要訛錢也不該胡說,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老頭說:「天上油盆大的太陽照著,我說謊?」那人說:「已經給你說了,寧總不在,他回來了你尋他好了。」老頭說:「他有錢他能去坐了牢?你別誆我!」那人說:「寧總當然不會坐牢!死者橫穿馬路出了車禍,賠了一萬兩千元,已經夠他的了!說不定他是拿老命給兒子換錢的。」老頭說:「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那我就天天來,我不走的,我也死在這裡掙筆錢的!」那人就召了小夥在一邊,嘰嘰咕咕了一會兒,過去說:「老頭,這樣吧,你說怎麼辦?」老頭說:「滅口有兩條,一是把我弄死了,二是掏這個數。」爹了五個指頭。那人說:「五百?」老頭說:「再加個零!」那人說:「付了錢你還要胡說咋辦?」老頭說:「我是地上爬的!讓我人經三代都是啞巴,行了吧?!」那人拿眼瞪著老頭,呼呼出氣,從口袋掏出一遝錢來,數過了,數出是三千二百元,抽回二百,說:「算你發財,拿走吧,拿走吧。我可警告你,你要再敢說一個字兒,啥下場你會明白的!」老頭說:「我是豬狗啦,拿碌碡打月亮,不知輕重呀?!」忽地奪了那人手裡的二百元,撒腳跑了。那兩人罵了數聲,砰地把門關了。寬哥知道此時還不宜過去,在場邊轉了一會兒,才去敲門,開門的還是那個小夥,就問起甯洪祥。小夥倒盤問了他多時,才說甯洪祥領人在山上礦洞,不在家的。寬哥忙問鄒雲,小夥卻說鄒雲病了,指點了讓到鎮上門牌l01號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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