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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吃罷飯,虞白讀了一會兒《金剛經》,就午休了,不覺做了一夢,夢見自己突然穿上了一身男裝,那帽子是那一種工廠裡常見的勞動帽,帽檐挺長,她是把長長的頭髮盤起來,劉海也窩上去,顯得臉盤也大了許多。腳上穿著一雙高跟厚底的牛皮鞋,有點像電影裡出現的美國兵的裝束,但鞋帶勒得沒有那麼密。腰裡是系著一條真牛皮腰帶的,寬寬的,沒有掛短槍,也沒有長劍,哐當哐當的是一把藏刀,刀有些彎,如牛的抵角,刀把上嵌著紅的黃的瑪瑙。刀使勁拔才能拔出來,有一道明顯的血槽,她隨便捅,捅倒了一頭羊的。——她就是這身打扮,去遠方流浪。她似乎一直在往西走,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有了茫茫的草原,一望無盡的綠,在想:如果有一輛車,她是可以駕駛的,因為到處能開車,也不可能與別的車相撞,只是到了那天邊和綠邊,咕咚,車就掉下去了。但後來,不知怎麼又是在荒原上,縱橫著溝溝壑壑,月亮真是如刺兒一樣停在溝堖,黃麥菅的草叢裡臥著崖雞,一動不動的似土石疙瘩,有一隻老狼在一棵樹下號哭。狼的哭如婦人哭,險些迷惑了她,她故意說:狗!狗!狼就向她走來,蹣蹣跚跚,她立即驚叫:狼!狼——!一經識破,狼掉頭而去了。這一切她都不怕,甚至還唱著,在一條很窄的路上走,路邊就有了一些原木做成的小客棧,所有的人都在看她,誇獎她是一個英俊的少年。在經過了一個大石滾碾盤,一頭叫驢在塵土裡翻身打滾,騰起的土霧裡,她回頭一瞥,瞧見了在一座木屋的半開半掩的門邊,一個漂亮的女子正在看她,眼光裡她看出了一種羡慕。她越發來了精神,故意昂了頭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可能是天要黑了,或許是兩邊的山太高擋住了太陽,她剛剛從一塊石頭上跳到另一塊石頭上,有一聲喝:「站住!」便從左右兩邊跳出兩個大漢,明晃晃地舉了刀。她意識裡是這兩個漢子一直藏在那一片茅草中的。她沒有驚慌,不停地提醒自己不敢驚慌,故意並不立即將手按到腰裡的刀把子上去。漢子問:「幹什麼的?」她說:「流浪。」說完了覺得不妥,不妥就不妥,說出口就不能改變。漢子明顯地愣了,喝聲也比先前軟了許多:「流浪?到哪兒?」她說:「西藏。」她不知怎麼開口就說出西藏?但她看見了兩個漢子在交換眼神,然後一個已跳在她面前,說:「你知道不知道高大王的領地?」她說:「高大王是誰?」一個漢子笑了一下,似乎在嘲笑她的無知:「高大王你都不知,算什麼流浪漢?大王的領地,鳥也飛不過去的,你是尋死來了?」這時候她倒有些害怕了,卻一梗脖子說:「你們算什麼東西!——大王呢?我要見他!」那漢子說:「大王是你能見到的?砍了你的頭去見大王吧!」刀就舉起來,白花花一道亮,在石頭上閃著一串碎花,卻聽得山頭上一個悶聲:「誰個要見我?」她仰頭看去,卻是在前面的一個屋般大的黑石頭上,坐著了一個人。這人並不像持刀者的兇惡,臉面光潔,沒有鬍鬚。一個漢子就抱了拳說:「大王,這是個流浪漢,他說要見你的!」過來推搡她,一叢棘荊絆了她的腳,身子一前蹌,帽子掉下來,一頭長髮撲湧一下撒下來,她明明白白地看見山大王和那兩個漢子都驚呆了,幾乎同聲叫道:「是個女的!」在這一瞬間裡,她意識到了是自己的美麗驚呆了這些土匪——美麗在這個時候能戰勝邪惡,她的自信心陡然而增,就站在那裡,頭顱高仰,讓風吹動了長髮,臉上平靜如水,她覺得她那一陣美麗極了,也高貴極了,兩個小匪的刀是哐啷啷掉在了石頭上,濺著火星,又滾到草叢,如兩柄月亮一樣在草裡閃耀。

  他們在說:「大王,她能做壓寨夫人的!」大王就走下來,繞著她轉,每一次轉到她的面前,她的目光對著他,他就怯了,趕忙看到一邊去。大王說:「簡直是美神麼,我怎麼能配得上她做壓寨夫人呢?姑娘,如果你願意,咱能做個朋友嗎?能到山上坐一坐嗎?」大王是那樣的謙恭,動作也文質彬彬起來,似乎還彎了腰,做了一個請她的手勢,她拿做的架勢一下子軟下去,撒腿兒就逃,沒想怎麼也跑不動,回來看看,是她的衣服後襟掛在了一棵樹樁上,而且也掛住了影子。影子怎麼也掛住了?一納悶,就醒過來了。

  醒過來的虞白,睜眼發覺自己是睡在軟和和的床鋪上,做了一場夢的。抹著臉上濕淋淋的一層汗,回想回想夢境,倒覺得有意思,獨自在屋裡笑了一聲。這時候,庫老太太在廳裡說:「你睡醒了嗎?睡醒了快出來,有人等你多時了。」

  虞白穿好衣服從臥屋出來,廳裡沙發上果然坐著餃子宴酒樓的禮儀小姐小史。小史把自己的墨鏡戴給楚楚玩,忙說:「白姐,我是來叫你去飯店的,大娘說你正午休,讓你多睡一會兒的。」虞白說:「什麼事,這時候清樸讓你來叫我?」小史說:「那個丁琳姐姐來酒樓了,她一定要讓你也過去吃飯的。」虞白說:「她來就來了,又不是皇帝娘娘,倒要召見我去?飯我吃過了,大娘,你說去不去?」庫老太太說:「丁琳好久不見來了,能去就去吧,不吃飯也說說話兒,你要去了,把布堆畫也讓她瞧瞧。」虞白也便進臥屋去換衣服。

  去了餃子宴酒樓,丁琳請了三位杭州來的朋友已經在那裡吃涼菜喝桂花稠酒,虞白去了,互相做了介紹,吳清朴就招呼店員上餃子。杭州來的一個女的一直在看虞白,看得虞白也不好意思了,只把壺裡的稠酒給客人添,言道多喝,這是當年楊玉環喝的酒,有美容作用呢。那女的就說:「你一進來我就注意到了,男的看你,女的也看你,人見人愛的!」虞白說:「老了老了,你瞧我這眼角紋。」兩人說開來,消除了生疏感,說服裝,說髮型,說首飾,虞白應酬了一陣,就覺得無聊了,說:「咱們真是女人,丁琳都在嘲笑咱們了,快吃些——你嘗嘗這個。」餃子是上了一籠又一籠的,每一籠都不同,吃過了一品香、海發、玲瓏翠、四喜、雞汁菱角、蝦米雪蓮、玉蝶、如意??五十四種,最後端上火鍋煮珍珠餃。店員介紹說,相傳八國聯軍攻打北京,慈禧太后西逃,在西京的一天夜裡,提出要吃餃子,禦廚便用雞脯肉包成這珍珠餃,慈禧見餃子包得精巧,心緒大好,就吃了三個,這火鍋珍珠餃從此便傳了下來。店員介紹完,客人都一哇地叫好,說這故事優美,吃飽了也想再嘗嘗的,就問:「慈禧心情好了,才吃三顆?!」丁琳說:「這你問虞白。」虞白笑而不答。丁琳說:「鬼知道慈禧吃沒吃過餃子,這解說詞是虞白的作品哩!」虞白說:「你又怎麼證明慈禧沒有吃過這樣的餃子?」大家都哈哈笑起來。虞白覺得丁琳噎她,在眾人笑時就偏了頭去聽簫。酒樓新近請了兩位樂師,一個是十八九的女人,穿一身旗袍在彈琵琶,一個是短衣打扮的男子吹簫。眾人見虞白側耳聽樂,也都停著聽了一會兒,丁琳有心要給虞白臺階下,故意翻她的背包,說:「這又是什麼剪紙,讓遠路朋友開開眼界兒。」展開來,卻是一幅彩布畫。

  丁琳叫道:「你給客人講講,庫老太太怎麼做這剪紙畫!」虞白說:「你好好看看,這是剪紙還是剪布?」丁琳笑道:「好,好,我不識畫,你說吧。」虞白就介紹了這是她剪的布堆畫,才學著做的,要大家提提意見。眾人驚歎不已,那杭州女的就當下要虞白和她手拉了畫讓照相,並提出能不能多做一批這樣的布堆畫,她們公司要高價收藏呀!虞白剛要說什麼,卻突然附在丁琳耳邊小聲說:「他來了,我得避一避。」就閃進廚房那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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