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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虞白想,如果照念經的方法,要敲個木魚,嘟嘟嘟嘟??一路念下去。為什麼敲木魚呢?恐怕和尚難於入靜,口裡念著佛經,腦子卻不知遊到哪裡去,不停地敲著一個節奏才能靜定吧。那麼,敲什麼不行,偏要敲木魚?魚是晝夜瞪著眼睛的,魚睡覺就是停在那裡不動了,休息一下就算睡覺了。敲木魚,要的是和尚精進,修道要效法魚的精神,晝夜努力不停。念完這一段,倒納悶《金剛經》是最高深的一部佛經,怎麼這般開頭,只是從吃飯開始?以往的觀念裡,佛走起路來一定是離地三寸,腳踩蓮花,騰空而去,這本經記載的佛卻同我們一樣,照樣要吃飯,照樣光著腳走路,所以回來還是一樣要洗腳,還是要吃飯,就是那麼平常!虞白遂醒悟了平常就是道,最平凡的時候是最高的,真正仙佛的境界,是在最平常的事物上。於是抱了書離開桌子,回坐到沙發上來讀。沙發上卻早坐了楚楚,兩條後腿壓在屁股下,兩條前爪抬起來垂在胸前,眉眼下垂,似乎也墜入到什麼境界裡去了。虞白就說:「瞧你這樣子,也要學佛不成?」一掌拍它下地去了。楚楚無聲地鑽過後門竹簾去了後院,虞白思想又到了夜郎的身上,驀地兜出個念頭,就將腳上的一隻紅色軟底的栽絨拖鞋丟過窗口,落到後院,嚷道:「楚楚,楚楚,你把拖鞋叼回來!」心裡默默祈禱,如果楚楚叼回來鞋將鞋面朝上,是能與夜郎交好的,底兒朝上,則是一場虛空。楚楚便把鞋叼進來,看時,底兒朝上,上嘴唇把下嘴唇咬住了,卻想,剛才是沒有祈禱完楚楚就叼鞋了,重來一次,又將鞋拋出窗去,叫狗再叼,楚楚叼回來是鞋面朝上。虞白暗暗高興,畢竟是不踏實,如果命該如此,能叼回一次鞋面朝上,就還會叼回鞋面朝上的,便低聲說道:「前邊兩次都不算的,以這一次為准,就這一次!這一次是什麼就是什麼,絕不再拋了!」將鞋又拋出窗外,楚楚叼回來,鞋底兒朝上。虞白渾身都抖了起來,下了沙發,癡呆呆地站在鏡子前,鏡子裡的人面色黑暗,一撮頭髮撲撒在左眼上。虞白想,原本要讀《金剛經》來安妥靈魂的,我卻來拋了鞋,著實是與佛越學越遠。可又一想,平常就是佛,人道完成,也就是出世、聖人之道的完成,我這麼多的事不去了結,也正是要完成人道呣!就對了鏡中的她,嘆惜是老了、醜了。把頭髮攏後去,重新別好卡子,幽幽地自己對著那一個自己苦笑了一下,又苦笑了一下。

  心徹底地是涼了,虞白這個中午沒有吃飯,說是頭暈,就上床去睡了。庫老太太當然不知道虞白的心事,但究竟是怪異之人,從街上買菜回來,瞧她已睡了,猜出是又有了沉重的心事,也不去埋頭剪紙,鬼魂一般地踮著小腳從這個房子出來,又悄沒聲地到那個房子,然後把所有的窗都關了,窗簾拉嚴,獨自也一動不動盤腳搭手坐在廳地的中間。

  虞白蒙了被子睡了一覺,這一覺感覺睡了百年千年,待醒過來,覺得渾身在癢,坐起來挽了襯衣襯褲,蓬頭垢面地就往廁所去,又用「潔爾陰」藥劑塗洗了下身,走出來,猛然看著庫老太太枯木一般坐在廳地上,黑暗裡兩隻眼瓷一樣放光,嚇了一跳,說:「哎呀,你嚇死我了!」庫老太太說:「嚇死了還能說話?」虞白說:「你在那兒做什麼?真的嚇死我了!」庫老太太說:「那好,嚇死一個虞白還活著一個虞白。」虞白笑著往臥屋去,坐到床上了,卻問道:「你說什麼?該死的就讓死了?」庫老太太「嗯」了一聲再不答她。虞白想了想,說:「就是,就是。」穿了衣服起來梳頭,頭梳得光光的,還抹了唇膏,描了眉毛,又翻箱倒櫃取了一套新衣服穿了,走出來說:「你瞧瞧,我這身衣服好看不?那身衣服穿久了,癢得不行了。你怎麼把窗簾全拉嚴了?」庫老太太站起來打開了窗簾,虞白把髒衣褲就丟在盆子裡,庫老太太已從廚房爐子上提了一壺熱水去澆燙,說道:「哪能不癢?有蝨子呣!」虞白說:「有蝨子?我有蝨子?!在鄉下生過蝨子,十幾年了我還沒有見過的,我能有蝨子?!」走近去,庫老太太從水面上撿起一個燙泡死漂著的蝨子。蝨子很白,胖胖的。庫老太太說:「這麼好的衣服上生蝨子?我身上可多年不生蝨子了,真的,這蝨子不是我帶來的。」虞白並不懷疑蝨子是庫老太太帶來的,但自己競生有蝨子,她簡直不敢相信,這蝨子——中國的古老的蟲子——怎麼就生在自己身子上?!是西京城裡還存在著這類蟲子呢,還是自己的血和氣味適宜於這類蟲子的滋生?虞白噁心了自己,打開淋浴器從頭到腳洗了一遍,並且要把那堆髒衣扔掉,庫老太太不願意,把泡衣服的盆子端到後院的樹下去了。

  兩天裡,虞白心裡不乾淨,趁庫老太太出去的當兒,就把盆子裡的衣服扔到了垃圾桶,回來只是觀察庫老太太的那一堆剪紙。木知怎麼,她決定跟庫老太太學剪紙呀,每日或坐或臥地讀幾頁《金剛經》,先是讀不進去硬讀,後來讀進去了,又常常讀得什麼也沒有了,連自己都沒有了,趕忙打住,學起剪紙,剪得滿地的魚蟲花鳥、山水人物。一個夜裡,突發奇想地拿了一些廢布來剪,就躲到臥屋去,越剪越有興趣i然後用糨糊把剪出的布和圖案往一塊大布上貼,隨心所欲地來剪來貼,竟然是布上層層加布,顯出色彩複雜、質感極深厚的效果來。她就異常興奮地開門出來讓庫老太太看,庫老太太也是在廳裡剪紙,當下看呆了,說:「虞白,你咋這能的?!」虞白說:「我這是學你老的,卻怎麼也學不會你疊一遝紙一剪子剪下去。」庫老太太說:「你這是布堆起來的畫嘛,你這鬼女子,你這要比我強呀!」虞白說:「大娘說哪裡話,你是剪紙,我這就叫布堆畫;布堆畫還不是從剪紙脫胎出來的?你就是我的師傅哩!」庫老太太轉憂為喜,說:「你肯給我當徒弟?」

  虞白說:「這畫只要外邊認可,我當然是你老的徒弟。」庫老太太說:「咱師徒二人以後就弄這項,剪法上的竅道可不敢往外透的,你瞧,這一刀就沒剪好,花這麼掏著剪才是。」兩個人都激動不已,一直剪到天亮。天亮了,民俗館山牆處透過來一片白光在窗玻璃上,兩人坐在一堆紙剪的五毒、布剪的五毒旁邊,差不多都累得沒了站起來的力氣,相對著,無聲無語。後來就扭頭看窗外,看著了那棵白皮松的頂端,星星都墜落了,一輪月還在,殘缺不全——十五的月亮是圓滿,才是十七日,月亮卻殘了,而且很快就要落下。一老一少的女人都懷了各自的心事,還是不說話,將扭舉的脖子轉過來。虞白說:「大娘,咱怎麼都不說話呢?」庫老太太說:「還說什麼,這紙這布都說了。」虞白突然想到《金剛經》上的話:

  如語。隨即摸了剪刀,嚓嚓嚓地剪出兩字,說:「大娘,咱也是藝術家了,咱也得有個畫齋名吧?」

  跟庫老太太學會了許多刀法,虞白就專門去買了一捆粗白棉布,回來以自己的愛好,染成各種顏色,又到布匹市場上收購鄉下醋染的石染的條格的土布,布堆畫越做越奇,色彩越來越豔。月裡的二十三日,庫老太太拿了一幅布堆畫和一卷剪紙在街上兜售,一張剪紙五十元,賣了四張,布堆畫賣了一百元,私自扣了二十元,回來給虞白交了八十元。虞白沒想到老太太會拿了畫去街上賣,心下有些不悅,但既然已出賣了,也沒再多指責,只把錢給了老太太讓做零花。老太太見虞白不高興,心想自己那麼高的價推銷了布堆畫,倒一肚子委屈,也不肯要那錢。師徒兩個鬧了一場小小的肚皮官司,吃飯時也少了往日那麼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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