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白夜 | 上頁 下頁 | |
七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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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裡天果真淅淅瀝瀝有雨,雨不大,雨卻是黃雨,電視上報告說是西部的黃塵彌漫,雨裡才帶有了黃泥。顏銘催督夜郎去醫院看病,夜郎不去,催督了三次,夜郎甚至發了火,說:「不去就是不去!——誰病了?」顏銘說:「又不是我說你是病人,你沒病,戲班怎麼送你回來?」夜郎說:「是我是病人,還是人都病了?!」顏銘沒法,獨自去一家醫院詢問醫生。從雨地裡走過,白衫子上落著黃雨點,像印著了重重疊疊的菊花瓣兒。醫生說:是不是那人患有夜遊症?顏銘想了想,可能就是。她以前聽人說過有夜遊症的人,可夜郎的夜遊症這麼可怕,競能走那麼遠的路,開人家的門!她問醫生夜遊症怎麼個治法,醫生說醫學界還沒個什麼好辦法,有一個偏方——找一塊水晶石,夜裡放在病人的枕下——或者能有作用,不妨試試吧。 顏銘去時裝團詢問了所有的人,要借或買水晶石,但都沒有。她再去服裝街找曉席,曉席說見到隔壁一個服裝店老闆前幾日拿過幾塊水晶石,叫嚷著要去打磨一副眼鏡啊的,隨即就去找那個老闆。老闆見到顏銘,笑成一團,說:「這麼美麗的姑娘我咋能要你的錢?我送你就是了!」顏銘好不高興,千謝萬謝的。老闆說:「水晶石放在家裡,你明日能去我家取嗎?」留了家的牌號。翌日下午,已經從外地返回來的阿蟬在家包花卷餅,要顏銘幫她,顏銘推說有重要事的,自個便去了老闆家。老闆見顏銘到來,顯得十分地激動,又是沏茶,又是拿水果,又不住地讚揚顏銘的美麗。顏銘聽得這樣的好話也多了,又覺得老闆長得白白淨淨,不像街上那班閑痞,就也應酬著說了許多話。老闆去裡問屋取了三塊水晶石出來,讓顏銘挑。一塊非常大,晶瑩透亮,一塊是橫七豎八地不規則的晶石塊,一塊最小,是平板狀的,上邊橫出著三個水晶柱,如出土的小筍。顏銘拿了那最小的一塊,說家裡人失眠,有水晶石放在枕下可以治療的,用不著最好的。老闆就感慨顏銘的好,說他見過的女孩子多了;都是謀著要占些便宜的,他卻是怪脾氣,越是要佔便宜的越什麼也不給,越是不要的越願意送,就又去里間取了一顆指頭蛋大的石頭,要送顏銘。顏銘看了,見是暗紅的,拿起來耀了耀,裡邊泛著紅的亮色,不明白是什麼質地。老闆說:「這是紅寶石,如果加工了,值錢就不是幾百的數兒T。」顏銘說:「就是戒指上嵌的石榴籽寶石嗎?」老闆說:「就是,如果嵌戒指,起碼可以嵌五副吧。」顏銘說:「那我就不敢要了!」老闆說:「我這兒多哩,你去里間看看就知道。」顏銘進去,沿著三面牆是特別的架子,一層一層擺滿了奇形怪狀的石頭,老闆似乎很得意,一件一件指點了給顏銘看,這是什麼化石,采自哪兒,那是什麼石質,何年何月得到。顏銘不懂什麼炭矸石、綠松石、雞血石、田黃石,只覺得那些石頭上的花紋古怪,就大呼小叫那一塊石頭像羊,這一塊活脫脫是臥虎,那一塊花紋太像狐了、鳳了。顏銘見過許多有錢的老闆,但從沒有見過還有這種雅興的老闆,從里間出來,一時高興,就把自己單位的電話、傳呼機號寫給了老闆。老闆也送上名片,歡迎她有空來玩。末了,又在名片上加上一個電話號碼,說他因為生意常去外地,若手機電話撥不通,那他就暫不在西京,可以撥他叔叔的電話,他的任何去向他叔叔全知道的。又叮嚀,給他叔叔撥電話不要撥到圖書館,直接往他家撥。說到圖書館,顏銘問了一句:「你叔叔在圖書館?」老闆說:「是館長。據說上邊正在考察,要提拔他到文化局當局長的——你們時裝團也屬他要管的吧?」顏銘有了心思,臉上笑著把話引開去。老闆先是坐在對面沙發上,不時激動著站起來,後來就站在她身邊,又坐在緊挨著的沙發上,問顏銘身上的衣服在哪兒買的,驚呼著上當了,哪裡值那麼多?他可以送她一件真正的意大利時裝的。顏銘看他臉色漲紅,目光灼灼,尤其在問她身上衣服時,還伸手來抓了衣服摸了摸,就不好意思起來,瞧瞧窗外光線暗下來,便要告辭。老闆卻留她一塊去飯館吃飯。顏銘說:「得了你這些寶貝還能再吃飯?實在謝謝你了!」老闆說:「那怎麼個謝呢?」顏銘說:「我給你打電話,請你去吃飯吧。」 伸了手來握。老闆抓住她的手,卻放在嘴上吻了一下。顏銘嚇了一跳,臉都紅了,老闆就整個身子靠過來,酒醉了一般說:「我,我??讓我吻吻,行嗎?」 顏銘立即後退,慌不迭地說:「這不行,這不行的??」手將門拉開了。老闆呆住了,臉上霎時發黑,顏銘已走出了門,還跟了出來,說:「顏銘,你聽我說??你不說聲再見嗎?」 老闆的舉動,顏銘並沒有特別的反感,男人都有這麼個毛病麼,心裡也不免還有那麼一點得意。回到祝家,把一切並沒有說給夜郎。這一個晚上,因為阿蟬在和她睡,夜郎的床依舊在客廳,她為夜郎鋪床時將水晶石悄悄放在了枕下。但是,顏銘在半夜仍是聽到了夜郎開大門的聲音,一直有一個小時後才回來,知道了水晶石並沒有起作用,就默默地在被窩裡流淚。天明,夜郎收拾床鋪,一掀枕頭發覺了水晶石,喊叫顏銘這是哪兒來的?顏銘不忍心說他患有夜遊症,只道枕下有水晶石可以治失眠的。夜郎悄聲說:「你是不讓我想你嗎?放了水晶石我還是一個多小時想你睡不著哩!這石頭哪兒弄來的?」 顏銘就說是一個人送的,突然想起老闆說圖書館長要提拔的事,說給夜郎。夜郎當下臉就變了,大喝館長什麼東西,竟然還要提拔?!顏銘見他發火,嫌他罵得聲高,夜郎卻更大了聲咒駡,罵出一口粗話,氣得早飯也。沒吃就出去了。 虞白在家等著夜郎,設計著他再來了,自己怎樣地不去理睬,或者,劈面一句話將他噎住,這樣的設計每天都有新的方案,但每天夜郎都沒有等來。忽地想:總是認作夜郎會來的,怎不想到夜郎是不會來的呢?——一股涼意就上了身。決心定了,要讀《金剛般若波羅密經》。這本經書購買得早,因為難讀,遲遲不敢開卷,如今心煩意亂,硬著頭皮去啃,說不定還能守挨著心性。於是窗簾拉開,拂去案塵,淨手焚香,端坐了桌前翻開經卷,第一頁的第一段,默聲念道: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車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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