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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顏銘從服裝店出來,一看表,早已超過一個小時,急急趕到醫院門口,瞧見夜郎蹲在對面馬路邊的一堵圍牆根低頭吸煙,悄聲過去。夜郎在地上用石頭砸死了許多細腰螞蟻,就叫道:「你這麼狠的,砸死它們幹啥?」夜郎說:「我想起我爹啦!」顏銘莫名其妙。夜郎說:「剛才我去醫院買感冒藥,看見醫院裡有個花園,許多老人在散步,旁邊一座樓門口停了許多車,我不知道醫院裡怎麼會有這麼好的樓房和花園,近去問了,才知道那是高級幹部病房。從一層的窗裡看去,裡邊有電視室,有健身房,有康樂球室,還有一個舞廳,一些人在裡邊跳著舞??以前只知道有那些做領導的,單位一出現問題,或是級別、待遇上鬧了彆扭就去住院,可沒想到他們在醫院裡是享這種清福的!同樣的老人,我爹活著的時候,背駝得厲害,從我記事起他的腰就彎著,他受了一輩子苦,從未生過病,可他想也沒想過別人住院享的福也比他多十幾倍。他那駝背??我一提起他的駝背就想落淚,似乎是天生下來就是給人屈腰的,老子是這樣,到了兒子,難道??」他幾乎又要哽咽,顏銘說:「夜郎你要總是這麼個心態,那怎麼行?你真的是有了病了,祝老病後你說你情緒不好我還能理解,不是現在一切都好好的嗎?怎麼一下子又成了這樣?!人和人比不得的,你以為醫院裡那些老人活得幸福?可讓他們說起來,也是一肚子的牢騷。他們算什麼官兒?比起省上的,中央的,人家都不活了?!你還講究在戲班演目連劇的,陰間裡還有閻王和小鬼的。你比起五順、小李他們,他們還眼紅你哩!」夜郎說:「你不瞭解我。」顏銘說:「我不瞭解你?或許是我不瞭解你,可你就瞭解我了?我不瞭解你我也能瞭解我吧!不說了,回吧,回去我給你做紅燒肉吃。」

  這一夜裡,阿蟬竟沒有回來。夜郎倒操心起來,會不會出了什麼事?顏銘說阿蟬鬼著哩,丟不了的,你知道她是和誰出去玩的?夜郎問還有誰?顏銘就說她發覺了,阿蟬是和那個小翠一塊去的,她們兩個有那個關係,平日裡她在家裡就看出來了,這一回肯定是去野了。夜郎覺得心裡怪彆扭,兩個男人在一起的事他還可以想像到,也聽說監獄裡常有發生,但女人和女人會怎麼樣呢?夜郎去關窗子,窗外起了風,一張廢紙鳥一般地飛過來,嘩地拍在玻璃上,卻貼住了,許久才脫下去。夜郎說:「阿蟬嘴唇上茸茸的倒有鬍鬚,也不說刮一刮。」顏銘說:「哪裡敢刮,越刮越多的。」就笑著在客廳的沙發上給夜郎鋪被褥。

  兩人分別洗了手臉,顏銘照看著祝一鶴睡了,拉了燈,也讓夜郎去睡,自己去廁所裡倒水洗身子。夜郎一直在聽著那嘩啦嘩啦的水聲,後來又聽見顏銘進了臥室,怎麼也睡不著。但夜郎不敢起來,他知道這是在祝一鶴家裡,上一回顏銘拒絕他,一提說祝一鶴三個字,他就什麼激情也沒有了的。廳裡的擺鐘不停地響。顏銘臥室的燈亮了很久很久,似乎在床上讀什麼書吧,有床墊咯吱聲和紙聲,後來燈就噔地滅了。燈滅的時候,夜像一個大被子,猛地連頭帶身地捂住了他,夜郎的心涼了許多,急逼得呼哧呼哧直喘氣,心裡說:睡吧睡吧,閉了眼睛去睡。不知睡了多久,卻是睡不著,一睜眼,夜卻並不怎麼黑暗了,月光從窗子裡照進來,能看清屋裡的一切。就這麼睜了眼睛看了一會兒,竭力伸長了身子要把一種急逼分散到四肢,但怎麼也是不行,只有起來去廁所自我解決一下了。趿了鞋去廁所,正經過顏銘的臥室,輕輕地用一個指頭推了一下門,門是關著的,他便去了廁所。從廁所出來再經過臥室時,門卻半掩了。夜郎心裡騰地上了火,想:剛才推門時門絕對是關了的,而現在卻半掩,必是她聽見我去廁所故意拉開門插的,就從門縫往裡一看。半明半暗的臥室裡,顏銘在床上仰躺了,兩條椽似的腿直直地擱在那裡,一件毛巾被只搭在腰部,上身白花花的。夜郎頓時英雄,覺得有碩大無比的翅膀從肋下呼呼生出,就往裡走。床上的沒有動靜,一直走到床頭,床上的人眼睛閉著,還是一動不動。這時的夜郎倒疑惑了,以為那門是一直沒有關的,就害怕他去動她,她會突然驚叫而吵醒了祝一鶴,一時倒猶豫起來了。但顏銘卻在說:「賊膽大,還不把門快關上!」夜郎一下子上去用嘴堵住那嘴了。

  阿蟬第二天沒有回來,第三天還是沒有回來,夜郎和顏銘安然度過了兩夜。第四天的中午,阿蟬從某某打來電話,說她在某某發高燒,病倒了,估計三天後方能返回。顏銘接的電話,並沒有責怪她,倒勸她好好去醫院看病,不要操心這邊,等病好了再回來。可是,就在這天夜裡,睡得迷迷糊糊的顏銘突然覺得夜郎起身下床去了。她以為夜郎是上廁所,半醒不醒的狀態裡還想了一下:去個廁所還穿衣服的怕感冒嗎?但後來就睡著了。幾乎是她已睡過了長長的一覺,夜郎才回來。她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你去屙井繩了?!」似乎夜郎並沒說話,鑽進被窩就睡著了。清晨起來,夜郎還在沉睡,忙把他推醒,以防祝一鶴聽到什麼動靜。她悄聲問:

  「你上火了嗎?」夜郎說:「沒有。」顏銘說:「我以為你上火幹腸了,夜裡上廁所那麼久!」夜郎說:「我從不起夜的。」顏銘說:「不起夜?昨晚蹲廁所去聞香氣了?」夜郎說:「我夜裡去廁所?上廁所我能不知道?!」顏銘瞧著他一臉真誠,便疑心自己是夜裡睡迷糊了,或者是做了什麼夢。

  又到了夜裡,半夜時分夜郎又起來穿衣穿鞋就出去了,顏銘也醒了過來,心想:還說不起夜,看你回來怎麼說!但聽見夜郎並未去廁所,大門卻在響動著。顏銘覺得奇怪,趕忙也穿了衣服來看,遂尾隨了夜郎下樓,出樓區。夜裡的街上靜悄悄的,路燈半暗不明,夜郎搖搖晃晃在前邊走,顏銘一直跟著要看個究竟,夜郎竟一直走到了竹笆街,站在了曾經是戚老太太住過的那間房門前。顏銘藏身在街對面的路燈杆後,瞧那門上貼了封條,又有粉筆寫成的「此房出售」的字樣。夜郎從脖子上取了鑰匙,開始在門上的鎖孔裡捅——怎麼捅也捅不開——癡癡地呆了一會兒,就又返身往回走,一直走回祝一鶴家來。顏銘就害怕了,不知這是為什麼。等她返回來時,夜郎已經在床上沉沉地又睡著了。她忙把屋裡的燈全部打亮,推醒夜郎,夜郎睡著了渾身稀軟,軟得如泡開的土塊,濃濃地散發著石灰味。她把他扶起來,看見了那後頸處的肉瘊沒有了,問他出去幹什麼去了,夜郎只是說他沒到哪兒去,他是在床上睡著哩呀!

  驚慌失措的顏銘心裡覺得夜郎一定是有了什麼害怕的病了,又不敢說破,只問:「你這兒的肉瘊呢?」

  夜郎說:「掉了。」猛地就全醒了,趕忙問:「天明了嗎?哎呀,還黑著麼,這麼早就起來?!」窩下去又睡。顏銘戰兢兢地到廚房去,隔著玻璃,嘹看夜空中的星星,星星沒一顆,操心天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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