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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夜郎住在了祝一鶴家,顏銘又因為請了假,阿蟬就趁機提出她來城裡這麼久了,還沒有去西京周圍的名勝點看看的——想出外玩幾『天。阿蟬一走,顏銘是睡在臥室的,夜郎睡在客廳的沙發上。第一天夜裡,顏銘是把臥室的門插了,卻一夜沒睡好,聽見門響了幾次,以為是夜郎來敲她的門,迷糊中坐起,沒有了什麼響動,就認作是夜郎去廁所了吧,倒笑自己的可恥。重新睡下,競怎麼也睡不著了,渾身火燒火燎的,覺得屄裡這兒癢那兒癢,卻也不好意思開了門去客廳。赤了腳悄悄下來,輕輕抽開門插,想夜郎若是有那個膽兒,他要敢進來,她也就敢接待了他的。但夜郎沒有進來。翌日她早起,夜郎睡在沙發上還未起,嘴角流著涎水。靠著廚房門看了他一會兒,卻想:夜郎乃是賊膽兒大的人,怎麼就會一夜老實?涎水流得那麼多,看來睡得死沉,是壓根兒就沒有了那種衝動麼?怎麼沒有衝動,心裡淡漠了我嗎?好長時間裡,夜郎是沒來找我了,那一夜在保吉巷碰著的兩個女子,會是夜郎的什麼人呢?顏銘想得心亂起來,已經走到沙發旁了,要叫醒他來問問,可她沒有,退到廚房裡來擇韭菜,哭不得笑不得,竟輕輕地唱起來。她唱的是一首古老的歌謠,歌謠名叫《歎四季》,但顏銘沒有唱詞,只哼曲兒:

  顏銘唱著,無比深情。夜郎就醒了,坐起在沙發上,問:「顏銘顏銘,你唱得感人哩!」顏銘沒有回答,只是唱她的,夜郎就又說:「這是哪兒的歌謠?」顏銘在曲兒的問歇裡說了句:「我老家。」夜郎說:

  「你老家?」顏銘再不作理,唱到最後,放緩了節奏,淚水就溢流在臉上,卻沒有再說什麼,燒了熱水去給祝一鶴穿衣洗臉了。

  白天裡,顏銘陪夜郎去逛街,夜郎明顯地沒有興趣,每到一個商店門口,總是蹲在那裡吸煙,讓顏銘進去買了東西出來,跟著又走。顏銘就提出到一家劇院看歌舞,因為夜郎畢竟愛音樂,而在這裡演出的都是新近紅爆的歌星,可進去了,夜郎沒有看到三分之一就要出來。顏銘不解地問:「你不是喜歡音樂的嗎?」夜郎說:「我沒有看到音樂,我只看到扭捏作態!社會都成什麼樣了,一個個油頭粉面,甜兮兮地唱那些曲兒??尤其那個肥胖女人,穿一身綴滿珍珠的旗袍,她以為展示了她的美麗和富有,其實只是淺浮和庸俗!」顏銘笑了一下,說:「嚇,說這話哪裡符合你的身份?!是不是和高雅的女人呆在一起久了,自己也高雅了?」夜郎沒有理會。兩人出了劇院門下了臺階,夜郎突然「哼」一聲,說:

  「你說什麼?我和什麼高雅女人呆得久?」顏銘說:「那天夜裡來找你的兩個女人多高雅的??」不提則罷,提說了,夜郎的心揪了一下,想道:女人真是見不得女人!就準備著要對付顏銘的一套話了,說道:「什麼高雅不高雅,是熟人麼。」顏銘說:「我也沒說是你什麼人,熟人也好,比熟更熟的人也好,人往高處走麼,你不是也能說這一席雅話啦?!」夜郎一時不知說什麼,見顏銘再不說了,自己也沒了話。兩人默默往西走,正路過一家公園。幾十年前西京曾發生過一次戰爭,當敵軍鐵桶似的圍困了西京城,一批英雄者為了保衛這座城犧牲過萬,人們為了紀念他們,就在這裡修建了陵園。因為陵園的松竹青翠,環境優美,幾十年來日漸演變,競變成了公園,假山、池塘、樓亭台閣代替了那一座一座墳墓,只保存了一座烈士紀念塔獨獨地豎在那裡。夜郎每經過公園門口,總是要大罵一通。當顏銘提出進去玩玩時,夜郎一揮手就走開了,顏銘說:「公園不去,今日有時間,咱到南郊曲江池去,聽說那裡又開發了幾個景點。」夜郎說:「罷了罷了,那是多好的地方,這幾年又修些洋不洋古不古的房子和橋,盲目化裝,肆意改造,面目全非了!」顏銘也生了氣,說:「你這人才怪了,指責這樣,指責那樣,難怪寬哥說你偏執!在家悶得慌,出來哪兒都不去,你想到哪兒去?」夜郎一梗脖子說:「西藏!」顏銘說:「去布達拉宮朝拜呀?」夜郎說:「棲息靈魂。」顏銘氣得沒言傳,蹲在馬路邊上喘息。一位姑娘就從對面一跳一躍走過來。姑娘穿著高檔,收拾清雅,明眸皓齒,秀髮長腿,顏銘不自覺地瞧著人家,一直目送了走出很遠。夜郎見顏銘生了氣,也覺得那個,辜負了一片好意,但夜郎不是違心就能認錯的人,偏也這麼僵著;瞧顏銘癡眼兒看那姑娘,也就「哼」地笑了。顏銘一回頭,說:「你還笑?你笑啥的?」夜郎說:「在街上都是男人看女人哩,沒想到還有女人看女人的!」顏銘說:「少見多怪。只要是美,男男女女都會欣賞的。」夜郎便說:「你是不是又想到服裝街曉席那兒買衣服了?你去吧,我在前邊那個醫院門口等你。」顏銘問:「你哪兒不舒服了?」夜郎說:

  「好著的,你去吧,一個小時後你可要來的。」

  顏銘也真就去了服裝街,先在各個衣亭裡看了一遍,並沒有發現剛才那個姑娘穿著的上衣,便去了曉席的精品屋。一進去,正牆上正好掛有一件那樣的上衣,她沒有立即表示出驚喜,拿起櫃檯上放著的一串糖葫蘆就吃起來。說:「怎麼就知道我要來的,吃的也買好了!」曉席說:「狗東西有口福,也不問問那是幹什麼的。」曉席是昨天或者前天做了隆鼻手術的,鼻子胖得圓溜溜的,就同時瞧見屋角那邊還站著一個男子,男子說:「吃吧吃吧,一會再給曉席買的。」顏銘才知道糖葫蘆是這男子殷勤給曉席的,忙又咬了一口,交給曉席。曉席就格格地笑。偏這時候,一個女人走過來,黑著臉訓那男子:「你沒攤位嗎?跑到這兒於啥了?一天幾趟往這兒跑,這兒有啥勾魂的?!」那男的紅著臉就走了,女的跟在後邊還在罵:「你說上個廁所,就上到這兒來啦?這裡是公共茅坑?!」曉席低聲罵了一句:「母老虎!」顏銘見那女的走遠了,問怎麼回事?曉席說那男的是大廳裡邊攤位上的,這幾日有事沒事愛過來跟她拉話,她也是煩著哩,不想那母老虎還要吃醋。曉席說:「我真是看不上眼的,要是我看上了眼,母老虎你哭都來不及的,還敢罵人!」顏銘就笑道:「甭生氣了,心裡其實也得意吧?」曉席說:「他死貓爛狗的我哪裡放在眼裡?」顏銘說:「被人愛著也不是壞事嘛??幾時做的鼻子?」曉席說:「三天了,這次再做不好,我就準備去上海做呀——看著怎麼樣?」顏銘說:「看上去是好。我也得去紋眉哩,我這眉毛淡,到晚上一卸妝就顯得貧氣。」曉席說:「是不是夜郎嫌棄了?做女人真可憐,為著人家男人好看,把肉皮罪受紮了,下輩子我是再也不當女人了!」顏銘說:「我下一輩子偏還要當女人!」曉席一戳她的腰,說:「你是美不夠的!你要下輩子還是個女的,我就還要開服裝店。」顏銘說:「說得好麼,那怎麼不打六折七折賣給我?」曉席說:「哪一件不是八折賣給你的?你要六折七折,你來拿針線把我的口縫上就是!你瞧瞧這批貨怎樣?讓小張去廣州幫著進的,進得太高檔了些,誰來誰都愛,一問價卻都走了。早上來了一個軍人,領著一個女的,看上一件問價,我說一千元,那軍人說:『甭開玩笑!』我就不理他了,我和他開什麼玩笑?這批衣服只求賣給那些大款養著的妞兒??」顏銘說:「你恨不得西京城裡都是些妓女!」曉席呵呵呵地笑。顏銘說:「我幾時也去傍大款,有錢了就來買你的這批貨。」曉席說:「好呣,這話我告夜郎去!哎,顏銘,你和夜郎的事到底怎麼樣?遲遲不見結婚,是不是又有新歡啦?老實給我說!」顏銘說:「和夜郎好是好著的,但誰說得來結果呢?沒個好衣服穿麼,哪裡還有自信心?你要把那件衣服賣我個進購價,我就領你個夜郎哥來,你敢不敢?」曉席說:「你總是來捏我的大頭!你要穿著合適,你拿去吧。」顏銘果真就取了那件上衣穿了,真的得體了得,喜歡得在鏡前照來照去,然後過來翻進貨單,如數付了錢,說:「你別心疼,哪一次不是我穿了衣服在店裡,別人看著都來買的,這也算是做了模特廣告費的。」就把舊衣裝在塑料袋裡。曉席說:「我要再認識一個像你這樣的朋友,我只得上吊死了!」顏銘嫣然一笑,從店裡就出去了,惹得進店來的一群姑娘小夥回頭看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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