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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噎得五順很窘。樓梯上的客人就踢踢騰騰走下來,吵嚷著要剪綵。便見吳清樸彎著腰陪了一個大胖子,後邊呼呼啦啦一群人。人都在店門口站定了,吳清樸安排這個安排那個,宣佈開業典禮開始,就一一宣讀來賓名單,每讀一個名字,下邊就鼓掌。然後有兩個女服務員拉著彩帶,副市長就哈哈地笑著,走到那裡取了剪刀剪綵。綢帶粗,剪了好久剪不開,眾人都緊張得張了口,剛待剪開,掌聲即起。大門口兩邊的竹竿上盤繞了的鞭炮震天動地價響,每個人都把耳朵捂住了。直響過了十分鐘,一切平息了,開始全體照相,攝影師指揮過來,又指揮過去,數次喊叫注意,數次注意了卻不是忘了裝膠捲就是燈光不閃,惹得都抱怨浪費感情了。照完全體相,都要和副市長照。吳清樸又拉著各個局長照,一扭頭察看還有誰未照,就發現了虞白,硬拽過來就對副市長介紹。副市長握手的力量很大,時間也長,虞白就不好意思了,待一個什麼所的所長彎腰上來要給副市長說話的當兒,趕緊逃上樓去了。樓梯口卻已佈置了一片小氣球,一架攝像機早伺候在那裡——這是丁琳想出的花樣,意在重要客人剪綵完畢後上來踩過氣球,氣球破裂啪啪響,象徵「發發」之意。虞白忙踮腳繞過氣球到樓前過道的窗下,下邊的人就走上樓梯,黑狗楚楚卻不知從哪兒鑽出來,先一步出現在樓梯口。虞白忙叫:「楚楚,楚楚,挨打呀?!」楚楚從氣球上跑過去,氣球沒有踩響,卻攝入了鏡頭。丁琳笑著說:「楚楚愛搶鏡頭,上一世一定是個風騷女人!」

  所有的人都入席了,什麼人坐什麼桌,桌上什麼人是主席,一一都安排了。夜郎一時沒了事,就也到過道窗下,敞了懷涼快。虞白說:「諸神都歸位啦?」夜郎說:「安排座位夠費神的。——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虞白說:「這兒清靜些。」夜郎說:「我一瞧著你這樣子,知道啥叫孤獨了。」虞白說:

  「我孤獨什麼?不是還有你在這兒嗎?」夜郎說:「我是逢場作戲慣了??」就齜牙咧嘴地在後脖子上抓著。虞白說:「怎麼啦?也害牛皮癬了?」夜郎說:「脖後根長了個肉瘊子,越來越大,一熱又發癢的。」虞白說:「原來背了個猴(瘊)子,我說不安生的!你要肯取掉它,我倒有絕招的。」夜郎說:「我割掉過一次,但又長上來了。」虞白拿眼睛就在屋頂上瞅,然後又趴在窗臺往外看,就發現了窗外的台楞上有一個蜘蛛網,說聲「你命還好」,彎出身去抽了一根蛛絲。又抽了一根,連抽下三根合成一根了,讓夜郎趴在窗臺上,便用蛛絲去勒了脖根的肉瘊,說:「三天裡肉瘊就掉了,不流血,不疼,也不再長的。」丁琳就笑嘻嘻走過來說:「喲,真個最安全的地方是最危險的地方,最危險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說席面上不見了虞白也不見了夜郎,才在這兒熱火了?!」兩人趕緊分開,虞白說:「我是給他治病的??你來看看。」丁琳說:「清樸讓你去的,副市長也問你的,你來應酬著給副市長敬杯酒吧。」虞白說:「副市長那樣子怪可怕的。他晚上沒有睡好覺?」夜郎說:「他就是那紅眼睛。」虞白只好過去,果然東方副市長就要她坐在上席,上席已經坐滿,說:「加一把椅子吧,清朴是你表弟,做姐的應該坐上席!」秘書見狀,自個便退出來,加入到另一個桌子上去。席間,桌上的人都站起來給市長敬酒夾菜,虞白幾次想,自己應該也夾菜了,但卻不好意思,才鼓了勇氣,旁邊的人就隔了她把菜夾在市長的盤子裡,虞白就只好身子往後縮——坐得極不。自在。在一邊桌上坐著的夜郎全看在眼裡,害怕虞白耐不住又要:離席,扭過頭和她說話。虞白與夜郎說了,又和夜郎緊挨的寬哥j說話,東方副市長也就扭了頭來說:「夜郎,蝗蟲吃過了地界,怎。麼把我們桌上的人也拉過去了?」夜郎說:「市長,我們這都熟的。」東方副市長說:「說什麼話?讓我也樂樂。」和虞白都轉過身來。夜郎便把寬哥介紹給了副市長,副市長則問:「臉上怎麼啦,在哪兒蹭了?」夜郎替說:「兩口打架,被抓破了的,只說很快就好了,沒想指甲有毒的,破處又進了水,化了膿,就一時好不了了。」虞白見夜郎這麼說,也揶揄寬哥:「怕老婆晦。」寬哥不知怎麼回答,紅漲著臉說:「這糟踏我哩!虞白也糟踏我?!」東方副市長笑著說:「怕老婆好麼,現在不怕老婆的家庭就沒有個安定團結的。汪寬你一定還沒資格進入怕老婆協會的,因為真正的怕老婆了,就不至於被老婆抓成這樣!」夜郎說:「市長到底是市長,一眼就看出來了!寬哥單位沒分上房子,嫂子就成天和他過不去的。」副市長說:「單位分房有單位的規定,你那嫂子也太過分了。」夜郎說:「依我說,寬哥,單位不給你分房是應該的,誰叫你惹是生非?我是領導我也不給你分!」副市長問:「怎麼回事?」夜郎就將他怎樣在鐘樓碰見痛苦不堪的農民,怎樣讓寬哥領他們去派出所,又如何抓住罪犯,派出所又放了罪犯,寬哥又如何反映到局裡,分局就不高興了整他。一席話說得東方副市長想聽也得聽,不想聽也得聽,聽完了,夾了一筷子菜嚼了一會兒,說:「分局這次不是評了先進嗎?」夜郎說:「可不正是為這個先進才發生這事?!」副市長說:「那罪犯呢?」夜郎說:「罪犯現在是抓了,但派出所放人的那個警察卻屁事也沒有。」副市長說:「這怎麼行?知法犯法者沒事?!德林,德林!」德林是副市長的秘書,正在另一桌上和人劃拳,醉醺醺端了酒杯過來,以為副市長要讓他代酒,說道:「市長身體不好,不能喝的,我是酒罐子,和我來是了!」副市長說:「今日不讓你代酒。德林,讓夜郎把事情給你說說,你給公安局打個電話,查一查事情到底怎麼樣?」夜郎趕緊提了酒瓶要給副市長敬酒,副市長不喝,卻不讓德林代,要虞白代。夜郎就拿過茶杯,咕咕嘟嘟倒了半杯,說:「市長,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喝這麼多!寬哥,咱們都敬市長一杯,這下你的房子該解決了!」副市長說:「夜郎你這是逼宮嘛,我可沒給你說房子的事,分房要看局裡的具體情況。」夜郎說:「這我知道。」一仰脖先把酒喝了。德林說:「夜郎豪放,樊噲一樣!」夜郎說:「我也敬你一杯!」和德林又喝了一大杯,就陪秘書到了一邊去說話。虞白先代副市長喝過一杯,這會站起來要敬副市長的酒,副市長說:「咱喝酒,我象徵點,你可喝好。——你瞧瞧市長有什麼好,吃一頓飯都吃不安生嘛。」寬哥也站起來,拿酒瓶來給自己倒了一捅子,再給副市長的杯裡添滿,激動得眼淚花花直轉,說:「市長,我沒有想到你會這麼快就解決這件事,我汪寬會好好工作,不辜負你的關懷的。要得到領導的支持,就得拿出第一流的工作成績贏得領導的支持。這杯酒我敬你,你隨意,我喝三下。我也是有病的人,不敢多喝酒的,但我今日要喝!」先把三杯喝了,雙手捧了一杯給副市長,副市長說:「這是我份內事麼,用不著感激。現在社會風氣不好,做了許多正常的份內事好像就不得了了,比如電視上常報道什麼領導下鄉瞭解情況呀,聯繫群眾呀,這些是領導幹部起碼的工作作風嘛,可現在作為新聞來報道,這就不對了。當然,出現這種現象,也說明我們有些領導幹部已經很少去群眾中瞭解情況了。」寬哥見這麼說,越發激動,『便說起年初他去郊縣一個大山溝調查一宗案子,和那裡的群眾聊起來,群眾反映解放初縣上領導是步行下鄉的,因為步行,到村裡總要數天歇腳的,即使不想辦事也得辦事。七十年代領導下鄉是騎自行車,當天來了,當天不得回去,還得住一夜,可現在都是坐了小車去,吃頓飯就回去了。寬哥說:「社會越現代化,領導越難深入群眾的。」東方副長說:「這你就極端了,汪寬同志。關鍵是人,而不是車!牛任,你說是不是?」同桌的街道辦事處牛主任正在啃豬蹄,說:「有好車不行的,就拿咱們現在破案來說,罪犯作了案坐高級車了,辦案人員還騎個自行車,怎麼去追?」東方副市長笑著說:「又是這麼個理?」虞白便說:「咱這不是吃席倒像在開工作會了副市長說:「喝酒喝酒。」寬哥又給自己倒了三杯,還要給副市再敬一杯,自己又一次喝了,要虞白代副市長喝,虞白就喝得時面如桃花。寬哥身子已搖晃起來,還要去抓酒瓶子,沒有住,扶在桌上,大家就笑起來。虞白說:「他太激動了,喝多了副市長說:「真是好同志!」話未落,寬哥已溜下桌去,虞白忙喚小李,兩人攙了寬哥去休息間,虞白就再也沒回桌席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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