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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虞白翻騰了一陣,直到窗戶泛白的時候才迷糊入睡,一覺醒來卻是半床陽光。庫老太太已將剪好的畫貼在了床頭的牆上,左一看右一看地自我陶醉。虞白直道著好,卻埋怨庫老太太沒有及早叫醒她。庫老太太說:「你說太陽有多高了?」虞白朝窗外看,一盤紅日在民俗館的山牆脊上邊,院中有兩隻鳥,一隻在空中飛,一隻停在白皮松上。說:「一竿子高。」庫老太太說:「我看茶,也給夜郎倒了茶,夜郎手一抖,茶水潑出來,虞白啪啪地直跺腳。夜郎說:「今口這身衣服把人鎮了!」虞白說:「夜郎跟誰學的會奉承人了?可奉承卻奉承不到點子上,你以為奉承領袖就是喊萬歲,奉承女人就是說漂亮?今日這裡的女的都穿的是名牌高檔貨,偏我穿了一身幾年前的布衣布裙,說我漂亮是要嘲笑我嗎?」夜郎說:「哪裡是奉承?這藍底小白花布裙配無領棉T恤衫,價錢是不值錢,可特別合體,大家都穿得硬咯錚錚的有折有棱,倒越發顯得你隨意和大方——說的不講究,實際上大講究!」虞白心下歡悅,想夜郎眼毒倒能看穿她。臉上卻並不表現出來,拿抹布去抹桌沿的茶痕,乜眼輕聲說:「我要你說我好呀?」夜郎笑了笑,扭頭去勸寬哥用茶,心裡在想:有她這話,心裡就受活了,她是把我當自家人的,嘴上不讓我說,說不定這身打扮偏是為我打扮來著。虞白已離開茶桌去收拾別的桌面上的碟盤,夜郎也就過去忙活,小聲說話。虞白就說:「你這幾天跑得歡呀,昨日晚怎麼不過來?你去吃茶吧,長嘴丁琳來啦!」夜郎只好過來又吃茶,就見丁琳走上來,大聲說:「虞自,你給我說,你在下邊廳裡怎麼掛那幅畫?」虞白說:「你就是很顯擺,今日人多眼雜的,穿個大紅衣服花蝴蝶般的跑來跑去,又那麼高聲叫喊,還嫌人不注意到你嗎?」丁琳說:「咋啦?咋啦?看我又不順眼了?」卻還是走過來放低了聲,說:「飯店都掛醉八仙的畫,你們掛『鍾馗吃鬼』?旁人畫的鍾馗還有個人形,這畫上竟只是一個惡煞的人頭,一隻手裡握了個小鬼在吃——你的構思,庫老太太剪的?」虞白說:「我剪的。開飯店不是請客就是吃請,我是看不慣的,要請客就請鍾馗,要吃請就吃小鬼——這有啥不好?」丁琳說:「你這麼說我倒想起一件事,前日我去搭公共車,車上兩個人說做生意的事,一個說現在什麼生意都難做,要掙錢只有去開妓院了!一個說開妓院呀,那才掙不了錢的!一個說這是為啥?一個說開妓院總得請領導來吧,領導上去老不下來還掙誰的錢?!」兩個人就哧哧笑。虞白說:「你這流氓,怎不嫌髒了口?!」就嘀嘀咕咕說起昨日夜裡鱉走失的事,丁琳說:「我說個鱉的事考考你——兩個鱉在河灘上造愛,造愛完了,公鱉就走了,母鱉卻還躺在那裡不動,你說這是為什麼?」虞白抬腳就走,靠到了二樓前道的窗口上,丁琳追過來說:「你以為我說流氓話嗎?你心裡流氓才以為我在說流氓話的,母鱉躺著不走,是沒有誰給母鱉翻蓋兒嘛f」虞白也真忍不住笑起來。兩個漂亮的女人嘻嘻哈哈,戳戳打打,街面上的行人就抬頭往上看,有一個痞子一邊看還一邊吱兒吱兒打口哨,兩人才要閃開窗口,卻見一人挑了擔糞水走過門前吆喝「讓開,讓開」,並沒有撞著那痞子,可身子一歪跌下去,兩桶糞水正潑倒在餃子宴樓大門口,刺鼻的臭氣就哄地撲上來。丁琳忙喊:「夜郎,那人故意要喪咱的!」夜郎過來看了,頓時惱怒,轉身就往樓下去,一陣噔噔的腳步聲,吳清樸卻推搡了夜郎又上得樓來,才知道那故意倒糞水的正是隔壁飯店的鄒雲的大哥。大家撫了撫心口,罵一番「小人」,才忍氣吞了聲,讓小李和五順用灰去撒了,打掃乾淨。

  十二點內部人先草草吃些飯,以防客人來了,幫忙的人要餓肚子。每人一碗麵條吃罷,門口就有劈劈啪啪的鞭炮聲,有小工就小跑到樓上來說:「來了!來了!」吳清樸問:「哪撥的?」小工說:「是工商局苟所長一幫人。」吳清樸說:「快把桌上的飯碗收拾了,該到大門口去的都去!」先走了幾步,又返身從桌上拿了香煙和火柴,急急下去。虞白說:「工商局的倒這麼積極,莫不是要來檢查營業手續的吧?」接著樓下又是鞭炮響,聽得吳清朴和夜郎在大聲招呼:「來啦?歡迎歡迎!阿梅,快把匾接了!敬煙敬煙!」就一片喧嘩聲,四五個大大咧咧的人走上樓來,高聲說:「不錯麼,鄒家兩個兄弟是狼是虎倒不如個妹子!現在是西風壓倒東風,女人勝過男人嘛!」寬哥已站起來,認得是街上一些閑漢潑皮,說道:「你們也來了?」那些人說:「一街的鄰居,沒有我們哥兒們不熱鬧啊!警察兄還來得早,今日借花獻佛,兄弟可要把你大哥招呼好啊!」寬哥讓沏了茶給他們,他們接了說:「嚇,正經龍井茶麼,夠意思!」虞白瞧著噁心,小聲對丁琳說:「清樸怎麼請這些混混子,那以後就不停地要喂他們了!」丁琳說:「正是怕他們搗亂才要請的,君子好待小人難惹哩!你過去,問候問候他們。」虞白說:「我才怕髒口的。」就走下樓去。下樓正好要經過那閑漢的桌邊,虞白目不斜視,聽著在說——「我已經飽了!」「還沒吃的就飽了?」

  「秀色可餐嘛!」虞白下了樓,見門口又來了幾撥人,是派出所的、衛生局的、街道辦事處的。有的來了提一串鞭炮,大門十米之外就燃著了,一邊走來一邊放,惹得街上的孩子跑前跑後地上撿未燃的遺炮。有的抱了一個玻璃匾,太陽在匾中跳躍,一片白光忽地射到街那邊鋪店裡,忽地射到街這邊門窗上。更多的雙手空空,胳膊下夾一個黑皮包。吳清朴和夜郎老遠就迎接了,握手呀,拱拳呀,甚至拍肩搭背地表示著熱情。所有的來客都是要立在門前指點一下門面上的字牌和裝飾的霓虹燈、彩旗、紅綢橫額,問誰題的店號,誰寫的牌字,然後在一張桌前放著的簽名冊上簽字,領取禮品袋,再然後到樓上或樓下的桌上去吃煙喝茶,互相介紹或自我介紹,交換名片。虞白就瞧見三個人在領禮品袋時低低地給發袋的阿梅說什麼,阿梅很為難,跑過來對正拆一條整煙往煙盤裡裝的吳清樸悄聲說:「他們來了三個人要領四份禮品,說是一個副所長臨時不得來的,讓給提一份。」吳清樸說:「哪裡的?」阿梅說:「儲蓄所的。」吳清樸說:「發吧。」阿梅走過去就多發了一份。那些人抬頭看見虞白,就一直往這邊看,虞白倒覺得不好意思了,忙低了頭去里間的廁所。卻聽得一牆之隔的男廁所有人在說:「讓我瞧瞧,袋子裡裝些什麼?」一個說:「剛才你怎麼不看,跑到廁所裡看?」一個就說:「啊,不錯,我正沒表的。」一個說:「沒見過啥!前幾天宏仁福酒樓開業,沒這麼個袋,一人一個紅包,一背身打開,卻是六百六的。」一個便說:「我哪像你,你們是什麼部門呀?!」虞白沒有解手,卻猛地把水箱的水拉得嘩嘩嘩地響。

  虞白出來就坐到樓下的一個角落裡,掏了指甲刀修理指甲,五順就過來說:「老闆到處找你,你卻在這兒!副市長來啦!」虞白說:「是嗎,我上個廁所他就來了!上邊已經有人招呼了,我就不上去了。」

  五順說:「那些服務員都是青皮柿子沒發開,拿不出手的。」虞白倒有些小生氣,說:「我是一道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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