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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鄒雲沒有回來,吳清樸給戲班來過三次電話問情況,夜郎因回來後去祝一鶴家,遇著顏銘感冒,又陪著去醫院一趟,剛返回戲班,吳清樸已打發五順來叫夜郎。夜郎直腳到了保安街餃子宴樓,兩層樓閣裝修得富麗堂皇,虞白、吳清朴、丁琳都在。虞白劈頭就問鄒雲怎麼沒回來,家裡忙得火燒了腳後跟,她倒逛清閒,屁眼大把心也遺了?!吳清樸面色憔悴,雙眼紅絲,說:「我也沒了主意。你說咋辦?」虞白說:「給你們掙錢問我咋辦?你不知道飯店快要開張嗎?你能放了她去,你一個大男人家還能沒主意?」丁琳也說:「清樸還沒結婚先就怕老婆了!白姐也是逼清朴,鄒雲是董事長,清朴畢竟是雇用的經理晦!」說得吳清樸臉色赤紅。一擰脖子說:「她回來也罷,不回來也罷,九月八號的日子是劉逸山老先生選定的,離了她看我開不了張?!」主意拿定,當下列了開張日邀請貴賓名單,無非還是派出所的張所長、王副所長,街道辦事處的劉書記、牛主任、上官瑩辦公室主任,稅務所的吉所長、廉稅務員、米稅務員,電管所的朱所長和電管員戚某、楊某,衛生局的朱局長,工商管理所的苟所長、趙副所長、黃副所長,銀行的李科長,保安街東頭的閑漢劉貴、王老三、閻義君,街西頭的嚴寶寶兄弟四人。還有鄒雲工作單位的領導,吳清朴單位的領導和相好。這些都得吳清樸一一親自去請。也安排了丁琳去請新聞界的朋友,如電視臺的記者、攝像師,晚報經濟部的記者,工商報的記者,消費者報的記者。丁琳就提議要請市上的領導,市上的五套班子能請來的儘量請,當然為一個小小飯店的開張,不可能邀請的都能來,但大紅帖子一定要都送到,即使不能來,也讓知道有這回事。那些退居二線的老領導,也不要放過,他們是餓死的駱駝比馬還大,影響力仍存在,且賦閑在家,更容易請到的。但這些人由誰去請?夜郎說他可以請到東方副市長,請到人大常委會甄副主任,政協的司馬副主席。丁琳就說:「那好,你請的我就不請了。別的我托晚報的記者,能請幾個是幾個。對了,我還可托人再請一些文化名減,譬如紅歌星龔維維,說相聲的王得,畫家李應道??哎,陸天膺是吳家世交,還有那個劉逸山,這得白姐去請嘍!」虞白說:「要叫我辦飯店,我誰也不請。」丁琳說:「你就辦不了飯店!」吳清樸說:

  「白姐不願去,也就算了;陸天膺、劉逸山是高人,也不一定能請了來的。白姐你到時候負責接待。」虞白說:「讓我去站門口笑臉相迎,端飯送水?」吳清樸說:「哪敢勞駕你!那日肯定亂糟糟的,聘的服務員都沒經驗,要有個丟三落四的,你得照看著。再說,你什麼也不幹,拿個凳子在那裡坐了,我心裡也就有了靠頭似的。」虞白說:「我準備冊頁筆墨,讓人拿來簽名,有重要的人了,覺得對你有用了,能做棍子打人的,就題些辭掛在店裡。——我是不來的。」吳清樸說:「你要不說,我倒差點忘了!夜郎,我給你錢,你多買些花籃、玻璃匾,隨便寫些祝賀的話,可以造造氣氛。」虞白說:「清樸也會這樣了?」一句話倒使吳清樸不好意思。夜郎給虞白使眼色,虞白笑了笑,臉別到一邊。夜郎岔了話說:「哎,那只鱉還活著沒?」虞白說:「還活著,只是瘦多了,從蓋上看,骨條子都顯出來了。我怕它活不長哩!」夜郎說:「你沒有喂?」虞白說:「那喂什麼?」夜郎說:「我想總得吃吧,放些肉末或者饃花。」虞白說:「鱉是仙相兒,怕不是吃這些吧?鳳凰之所以高貴是鳳凰只吃竹實和蓮籽,禿鷹吃腐屍才那麼醜陋和暴戾的。」丁琳說:「你哪裡見過鳳凰吃竹實和蓮籽?

  夜郎這人該是吃生肉的人吧?可他卻只吃素食;吃素食該長得漂亮吧?而夜郎的形狀??」虞白說:「馬就是草食動物呣!」大家都笑。說過一陣閑活,吳清樸喊五順他們端幾籠餃子來吃,果然是水餃不同了平常的水餃,有的捏成船形,有的捏成菱角形,有的是元寶形的、三角形的、張口形的,餡也豐富,豬肉、海參、髮菜、雞翅、茴香、蘑菇、豆腐、魚蝦,一一品嘗了,都稱讚著好。

  出了飯店,夜郎就騎了車子分頭去找政協的司馬副主席,人大的甄副主任和東方副市長。——盡是些副的,正的請不來,夜郎也不敢請。司馬副主席卻三日前率領一批委員去郊縣視察水利建設了,只好把帖子放在辦公室。甄副主任和東聲副市長在開會,接待的是各自的秘書。東方副市長的秘書夜郎是認識的,當下很客氣,雖同意負責讓東方副市長參加,但還是讓夜郎約時間再見一下面。而甄副主任的秘書則說某某歌舞廳也是此日開業,已經答應去人家那邊了,還掏出記事本來讓夜郎看。夜郎回來,就對吳清朴如實說了,吳清樸只好說能請到東方副市長就東方副市長吧,但一定得板上釘釘子,要扎實。夜郎說:「開業有沒有給來賓的禮品?」吳清樸說:「哪能沒禮品?除了吃飯,每人一份這個。」拿過一個已裝好的塑料袋兒,塑料袋上印著「保安街餃子宴樓」字樣,裡邊有一條玻璃紙做的紙盒,裝著一條意大利真絲頭巾,一個黑平絨方盒,裝著一塊西鐵城手錶,一個小紅絨小盒,裝著一枚金戒指。夜郎說:「都送一枚戒指的?」吳清樸說:「有十五個戒指,給重要來賓。」夜郎說:「天呀,不知開店能賺多少,這禮品就先花這麼多!」吳清樸說:「這沒辦法,各路神仙不敬,以後事就多了。這戒指還是人家甯洪祥資助的,你們去巴圖鎮,第三天夜裡鄒雲托人捎回來的。」夜郎沒有說話,心裡卻叫起來:鄒雲之所以不回來,原來拿了人家這麼多東西!就不免也覺得大家對鄒雲不回來一哇聲地埋怨有些不合適,吳清樸也在埋怨,吳清樸你埋怨的什麼?!當下臉上不悅,丟開塑料袋兒,喊叫著服務員沏一壺清茶,先喝了一會兒,才說:「現在看來,別的領導請不來,最大的官也只有東方副市長了,也給人家這麼一份禮?東方副市長的秘書讓我親自再面談,這話裡怕是有話的。開業剪綵,總得有剪綵費的,與其到時候給,不如事先給他,也免得他到時候又不願意來了。」吳清樸說:「你說的有道理。不知剪綵費給多少?」夜郎說:「行情我不清楚,以前聽銀行的李貴說過,有一個個體醫藥店開業,請省上一個領導剪綵,是付了一萬元的紅包的。」吳清樸叫道:「一萬?!」夜郎說:「當然人家財大氣粗。這是家治乙肝的大夫——現在是哪一種病治療沒有特效的,哪一種病的治療中就出名醫。——省上的領導剪了彩,就是做了一次活廣告,開業後人都信這家醫術高,藥物真,因為省上領導不會給騙子去剪綵吧?」吳清樸說:「咱要的也是這種效果,可一萬元哪裡拿得出?」夜郎說:「五千怎麼樣?再少就拿不出手了!」吳清樸說:「那就五千吧。你走後我突然記起還要請旅遊局的頭兒和導遊,如果導遊能把洋人領來,這生意就會好的。先給剪綵費五千,那就不請旅遊局的頭兒了,只叫導遊。」吳清樸從抽屜取了五千元讓夜郎清點,又說:「不要點五千,點四千八,圖個吉利數。」夜郎點出一遝,用紅紙包了,說:「你計算過了沒有?請一般領導就有司機的,給領導不給司機禮品?不給怕不行吧?可以把司機的禮品再簡單些。但請東方副市長,除了司機,還有秘書,秘書提出他事先給東方副市長說好時間讓我去面談,能避開人家嗎?」吳清樸嘴噘起來,說:「咱給秘書有禮品嘛。」夜郎說:「那當著秘書面我只把紅包給副市長?」吳清樸說:「夜郎,我腦子都暈了,你說呢?」夜郎說:「錢當然是你掏的,但我心裡哪裡又不一是黑血在翻?既然要做生意,世事就是這樣,人家都這麼幹了,咱不這樣,事情不成呣!要和領導牽上線,不巴結好秘書你我逢領導的面兒都見不上的。給他個紅包,也取個吉利數,一千八!你覺得不行,咱就往下減,給一千元。」吳清樸說:「那就給一千元吧。」又取了一千元,用紅紙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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