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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劉氏四娘開葷店》,順順當當演出了,第四天,也就是最後一場,因為《目連救母》裡有劉氏在陰間被下油鍋、上刀山、過血河,需要舞臺燈光效果,白日露天場子是不能演的,只能安排在晚上,早晨裡夜郎就和黃長禮去過風樓鎮了。過風樓鎮上原是也有一個小戲班的,年初班主暴病死了,戲班也作鳥獸散,班主的家人就想處理行頭。昨天南丁山得知消息就交付夜郎去辦,夜郎偏要黃長禮和他同行,一路上夜郎就又詢問起再生人的事,黃長禮說:「到了戲班,我才知道還真有個陰間,我倒後悔不該趕了我那爹,讓他死了一次又死了一次!——聽說你得了我爹那枚鑰匙?」夜郎說:「是有枚鑰匙,可怎麼能是你爹的呢?」黃長禮說:「我不響你要的,只是問問罷了。你說,咱死了,也能做再生人嗎?」夜郎說:「再生人是轉世又做了人的,這不容易的,大多只能做鬼。」黃長禮說:「我不願做鬼,鬼是沒形,死鬼。」夜郎說:「鬼也有活鬼嘛,咱演鬼戲,還不就是活鬼?!」夜郎就問那再生人的古琴,黃家以前是真有過琴嗎?黃長禮說:「我記不得以前的事,我娘說,真爹在世的時候是有過一把琴的,他拜過一個和尚做師傅,可『文革』中就不知琴失到了哪裡?」

  夜郎不由得想起虞白的爹和虞白爹留下的那把古琴,覺得蹊蹺,就不敢多問。趕到過風樓已是中午,原本要趕天黑運回,卻是雙方價格談不攏,直挨到天黑成交,夜郎想自己夜裡也無演出任務,也不急,雇了一輛拖拉機將行頭拉回,已是半夜時分。一到巴圖鎮,鎮上卻亂哄哄一片,戲場子裡已沒了燈火,心想:今日演出這麼早就結束了?卻聽得寧家大院裡有哭叫聲,許多人還站在大門口往裡看,公司的馬崽在粗聲叫喊:「都走開!走開!有什麼看的?!」用力把人往開趕。就發生了口角,有人罵道:「造了孽了,還凶什麼?!」馬崽說:「就凶了,你想怎麼樣?要來給你爹弔孝嗎?」人罵道:「怎麼沒把你也死了?狗日的,你敢再罵?!」就聽得甯洪祥在裡邊叫:「小陸,小陸,把門關了,關了!」兩扇鐵門就咣地關了。門口擠著的人便用腳踢門,用瓦片打門,叮叮咣咣如下冰雹,有人還在說:「多威風的人關什麼門?到廁所鏟些屎來,甩到這鐵門上去,讓這一個鐵圍城的惡鬼就永不出來!」果然就去了廁所,用鐵鏟鏟了屎尿,叫著:「來了來了!」眾人哈哈地笑。夜郎心下一陣緊張,知道一定是出了事故,第一個念頭倒是打叉傷了人嗎?見這班人鬧得不像話,就走過去說:「什麼事也不該這樣糟踐人吧?」黃長禮早紅了眼,手提了半頁磚,虎勢勢地要打人的樣子。眾人回頭見是戲班的人,倒不敢言語了,突然一人就跑,眾人遂也跑散。夜郎站在門外叫喊甯洪祥,又叫喊南丁山,半天裡鐵門打開,鄒雲一下子抱了夜郎嗚嗚嗚地哭。

  原來,夜裡上演《目連救母》,已經到了最後一折「祖魔掛燈」,目連為了救下其母,夜闖陰間鐵圍城,圍城打開,眾鬼外逃,獄官緊張,大叫夜叉:「夜叉聽爺令,把眾鬼與我又回鐵圍城!」戲臺的台板橫樑突然哢一聲折斷,檯面就陷下去。檯面一陷,臺上台下一片驚叫,戲已是演不成了,南丁山嚇得面如土色,失了聲地喊:「拉幕!拉幕!」虧得檯面塌陷,台棚因山柱還好,依然安全,幕便拉合了。卻聽得人叫:「王銀牛壓在台下了!」王銀牛是甯洪祥的馬崽,幾場戲他都在維持著秩序,這夜裡喝茶過多,在場邊呵斥了小商販不要連聲叫賣,就覺得尿憋,貪圖便當,鑽到台下小解,偏偏就壓在下邊。甯洪祥忙著人打了火把去橫七豎八的台下木料裡尋找王銀牛,王銀牛一條腿舉在那裡,身上壓著一截橫樑。抱了腿往出拉,拉不動,忙又返回家去找了鐵撬去撬,人總算拽了出來,但「吭呐」一聲,有股黑血從口鼻噴出,眼睛就閉上了。

  夜郎聽鄒雲說過,渾身沒了一絲氣力,問南丁山呢,鄒雲說:「和寧總都在辦公樓上,王銀牛的老婆哭鬧著要男人,他們正解決後事的。」夜郎腦子裡想著去辦公樓的,身子卻往院子後頭毒,鄒雲說:「你不要去看死人,死人齜牙咧嘴的害怕哩!」自個倒呃呃了幾聲,幾乎要葉嘔吐。夜郎折身又往辦公樓上走去。

  樓梯上南丁山和公司的兩個人扶了一個瘦小的女人下來,南丁山見了夜郎,拉到一邊說:「你回來啦?」夜郎說:「真沒想到會出這事!」南丁山說:「這是撞著神鬼了,五三年在西京城裡演目連戲的花本《賊打鬼》,演賊上吊的時候就真的吊死過。」夜郎說:「是咱沒奠祀好鬼嗎?還是我頭天做錯了?」南丁山說:「這話什麼時候也不要說,好的是這回沒傷著咱的人。王銀牛一死,他老婆要的錢多,開口五萬,現在說到三萬,才勉強同意把人抬回去。王銀牛還有個老媽,事情還複雜哩。??甯洪祥能讓咱來演出,我剛才也才知道,他的採礦隊上半年塌過井,損失了幾萬元,和別的採金公司為金洞的事鬥過一回,現在還有三個斷了腿的人躺在醫院,只說演鬼戲能禳治,沒想叉在演戲中塌死了人。他也活該是正黴著氣,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日一早就收拾回城。」夜郎點了頭,說:「演鬼戲都不保他也怕是他太富了吧?」南丁山說:「啥話都不要說了,你夜裡少睡會兒,經管著去裝戲箱。」夜郎就去了客樓上,組織人分頭拆臺,南丁山自去同公司人幫著把王銀牛死屍用丈二白布裹了,運回鎮子南五裡的王家莊。

  第二天露明南丁山返回寧家,戲班的人馬已將戲箱和各自的行李搬上了卡車。最後一頓飯寧家是一人一碗白菜豆腐燴菜,半斤鍋盔。夜郎在飯廳裡沒見鄒雲,托人去喊,甯洪祥說鄒雲一早去王家莊王銀牛家辦些事去了。夜郎著了急,怕趕不上走,甯洪祥說你們先走吧,她要留下來還要幫我的。便見康炳提了一個塑料袋兒說:「鄒雲走得急,給我交待了,要你把這個捎帶回去。」夜郎打開袋兒,裡邊是一個麥飯石磁化保健口杯,還有一封疊成小鳥狀的便條兒。展了便條看去,上面寫道:「我在寧總這兒瞧見他用這個杯子喝水,說能開胃又能治便秘的,我就給你討要過來了。沒本事給你買一把金顆子回去,卻專門要了個杯子,我對你怎麼樣?乖,你怎麼報答我呀?」便條的下邊還有一行字:「你要想我,我不在你身邊,想得太厲害,你自己去滿足吧,但堅決不允許接觸別的人!」末了沒有署名,是用嘴吻了一下,印出一個口紅的圓圈。夜郎就笑了。康炳說:「我可沒打開看的,寫什麼了好笑?」夜郎說:「她寫錯了一個字。」忙把便條兒又疊好成原樣的小鳥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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