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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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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戲班集中,總結《靈官鎮台》的演出,南丁山分別給大家發了紅包,又叫來甯洪祥,共同準備明日中午的演出。目連正戲的第二本和第三本裡有待客的場面,按演出通例,《劉氏出嫁》的待客要吃素食席,而《劉氏四娘開五葷》的待客要吃葷食席,而這兩場待客是象徵性的只讓重要人物當場真的吃席,還是讓所有的觀眾都入席吃飯,這是要主辦人拿主意的。甯洪祥說:「來的都是客,全部入席!場子就這麼大,人擁滿也是百十來席,再多我也沒地方了,鄉下席也簡單些,大不了就是三萬元嘛!」主意已定,甯洪祥就連夜去著人請廚師,安排人手分頭去鎮上、縣上乃至西京籌辦食品,搜集餐具和桌椅板凳。南丁山留下了扮演劉氏的女演員和扮演媒婆的丑角,再一次強調明日的重頭戲,比如媒婆在出嫁的路上怎麼即興發揮,劉氏在觀眾入席吃飯時又如何挨桌向來客敬煙敬酒。南丁山說:「明日的戲是風俗戲,力求紅火熱鬧,讓人覺得真是在出嫁人不是在演戲,不能像今日出差錯。」女演員說:「今日演出好著的麼,哪兒出了差錯?」南丁山說:「甯洪祥走了,我才敢說,夜郎今日繞了人家轉幾個圈子,讓五猖抓錯了甯洪祥,這對人家是不好的。虧得姓寧的不曉得這層意思,否則人家會變了臉的。夜郎,我問扮五猖的康炳了,他說是你們故意要出出寧的洋相的,有這回事?」夜郎說:「有這回事,他姓寧的財大氣也太粗,原本讓他開場講幾句話的,他說個沒完沒了,我就不愛聽的。」南丁山說:「演目連戲一定要注意安全,不敢太隨意。這事再不要說出去。」眾人都點了頭。南丁山又說:「晚匕鄒雲好像沒有來?」夜郎說:「她又不是戲班的人,來幹啥?」南丁山說:「她照了一上午相也夠辛苦的,紅包也該有她一份的。」夜郎說:「甯洪祥不會虧了她的吧?」說過一陣話,再沒別事,散了分頭歇去。翌日開演《劉氏出嫁》,檯子前臨時又搭起一個小台,稱作陰台的,所有的觀眾都手執了黃表紙三角小旗,踩著曲牌,在陰臺上行走——這是要先演戲給鬼看的。觀眾順了秩序還未上臺走完,一朵黑雲就飄來駐在場子上空,眼瞧著丁丁當當下雨,等「打報場」-結束,到第二場「發轎」,天上豁然開朗,又是赤赫赫一盤太陽。夜郎說:「真怪,昨日是這樣,今日也是這樣。」南丁山說:「我說演目連戲通神鬼,你還不信的。」夜郎心就怦怦跳,倒害怕了昨日的耍怪。演到傅崇給媒婆發賞,那媒婆樂得一顛一顛在臺上做耍子,夜郎就小聲問身邊的鄒雲:「我們昨日都有紅包了,你得了沒得?」鄒雲將手在臉前晃了一晃。夜郎說:「沒有?」鄒雲說:「你往那牆上看。」牆上有一圈光環明晃晃的,夜郎看了太陽,又隨光將眼目移動到鄒雲手上,發覺鄒雲舉手是把手指上一顆戒指反射了光在牆上照,叫道:「鑽戒?」鄒雲說:「他出手真是大方,送給我的,我都嚇了一跳!這事你不要給別人說。」夜郎氣罵了一陣,說:「下一輩子我也要做個女人。」鄒雲笑道:「就憑你這黑樣兒,能嫁出去就念了佛了!」這當兒,臺上家院在喊:「發轎!」這邊寧家大門被人推開鐵門,豁啷啷作響,喜樂頓作,走出花轎一乘,禮盒四抬,彩旗八面,鼓樂一堂,迎親客數人,吹吹打打穿過觀眾席往鎮子南一片空場子上去,空場上已臨時改裝了那三間無人住的舊屋做了劉氏的娘家,劉氏新娘早在那裡披紅戴花地候著的。 迎親的隊伍一走,這邊場子上就擺開桌椅板凳,安放壇酒、香煙、瓜子、糖果。早有小孩子在那裡偷著往口袋裡抓,寧家公司的幾個馬崽就如衛兵一樣四周守看,並且打了一個孩子的耳光。孩子一哭,孩子的娘就和馬崽吵,許多人又擁過來看熱鬧。夜郎忙讓黃長禮去兩邊熄火,場子裡才安靜下來。不論了迎親隊去了劉氏娘家,怎樣在那裡又擺了桌子讓迎親人吃酒,又怎樣設祖宗牌位行禮奠拜,劉氏又如何沒完沒了地唱哭娘歌,唱罵媒歌,眾伴娘又如何唱坐堂歌,唱添箱歌,直挨過兩個小時,花轎啟動,媒婆手提了喇叭與追看花轎的觀眾逗趣取樂。單是迎親隊抬了轎走兩步退一步到了戲臺的場子,進行著古老的嚴格而繁瑣的焚香、奠酒、拋豆、撤穀、扯灰、丟錢、跳火、踩毯、踢篩一系列規程,方由新娘的哥哥背了新娘到洞房,夜郎都覺得厭煩了。但觀眾卻蒼蠅一般擠著要看新娘,品頭論足,一直待新郎新娘上了臺上的洞房。一對新人又在臺上拜天拜地夫妻交拜,爆竹響得天搖地動,強烈的火藥味嗆得許多人都咳嗽了,家院才喊:「開——宴——嘍——!」所有的人全都入席,一時人人口裡叼煙,個個劃拳對飲,四道乾果,四道涼菜,四道熱菜,四道湯羹,依次上齊,吃了個不亦樂乎。 吃飯人大亂,頭一撥吃過了,後一撥又坐上席去,競有十多個討飯者囚首垢面也往桌上擠,甯洪祥立即讓馬崽攆了下去,專門用大粗碗一人一碗米飯,上面夾了菜讓坐于場邊的土臺上去吃。這時就有人來對甯洪祥說:「魏家的一幫人也來了,讓入席不入席?他們狗日的搶咱的礦位,打咱的人,還真有臉來吃飯!」甯洪祥說:「魏家的?他滿肚子長了牙恨咱,他還得來嘛!來了就讓吃,也可讓全鎮人看看到底誰是龍誰是蟲嘛!」馬崽說:「我囑咐廚房了,給他們那一桌特做一道菜,上面是針菇,下邊是禾秸節兒——全當是餵牲口的!」南丁山趕忙說:「這使不得,有理不打上門客,那樣羞辱人家,一旦打鬧起來,演出就麻煩了!」甯洪祥就阻止了馬崽,讓一視同仁吧。甯洪祥就瞧著亂哄哄的場子喜歡地說:「熱鬧熱鬧,過去聽說過設粥棚吃舍飯的,今日我是體會到了!」南丁山說:「今日花消不少哩。」甯洪祥說:「是不少,可你不知道我在飯場上走來走去的心情是多好的——巴圖鎮上誰能這樣?」三個小時後,席面結束,一個馬崽小跑過來說:「寧總,清點了餐具,碗少了二百個,筷子幾乎少了十把。」甯洪祥說:「這才胡說,飯場上我看見不小心摔破的碟子碗大不了有十幾個,怎麼會少了二百個碗?再清點清點,明日還有一頓的,不要像今日沒碗少筷!」馬崽低頭應諾而去,南丁山也覺得納悶,來吃飯的莫非吃了飯還把碗也帶了回去? 晚上戲班照例開會總結,鄒雲在門口悄悄給夜郎招手,夜郎出來,鄒雲說:「你去陪寧總喝喝酒吧。」夜郎說:「有你在,要我去幹啥?」鄒雲說:「他一肚子悶氣,也好去勸勸。」夜郎說:「他生悶氣?生戲班的氣嗎?」鄒雲更壓低了聲音說:「今日吃飯飯碗少了二百個,剛才有人去廁所,看見糞池子裡飄有筷子,用了竹竿去撥,偶爾發覺池下有什麼東西,拿了撈兜一撈,競撈出一百五十六個碗來,又去寧家左鄰右舍的廁所裡撈了,又撈出三十個碗。這都是吃飯人在恨寧家,故意吃了飯把碗丟到糞池去的。你說這人心??白吃了人家的飯還要糟踏人?!寧總聽了,發了一頓火,拿了酒來和我喝,我倒害怕他喝悶酒喝醉了。」夜郎聽了,一時覺得丟碗的人做得過分,卻又想這一定是寧家平日人緣不好,今日又這麼顯福暴富,忌恨不過。就說:「有這回事?可見人心並不是用錢能買通的,我去能勸說什麼?」鄒雲說:「他怎樣待鄉親,鄉親怎麼待他,這與咱無關,可寧總總是待咱們不薄的,去說幾句寬心話你也不肯嗎?」夜郎只好隨她去了。一到辦公樓的套間,果然見甯洪祥一臉鐵青,夜郎裝做什麼事也不知道,只陪著吃酒,準備著一旦甯洪祥提起少碗這事他再勸說,沒想甯洪祥隻字未提,夜郎就陪吃完那瓶酒後回去睡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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