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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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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雲想也沒有想到,掌教師話語剛停,鼓樂齊鳴,戲臺前兩根木柱上吊上了各三萬頭的爆竹點燃,又聽得咚咚三聲銃子炮響在身後,眾人回過頭來,便見場子後的寧家大門敞開,擁出一隊人馬,寶蓋、長幡、彩旗、對馬、抬夫、提爐、回避旗、開道鑼、灑水盆,五光十色地穿過觀眾席,在臺上繞了一圈,沿巴圖鎮街往西而去。而檯子上,掌教師指揮了打雜師安桌擺椅,奉列神位。人群呼啦啦隨著迎接隊伍向鎮西走去,鄒雲也顧不得了夜郎,提了相機已跑到迎接隊伍前。夜郎知道這種迎接需要一個多鐘頭的,原本神駕就在戲臺左兩千米遠的地方迎接,甯洪祥卻堅持到鎮西頭,橫穿整個巴圖鎮,戲班知道他要顯富遊行,也是示威遊行,也只好隨了他,這陣自己就到台後吃茶去了。 果然一個半小時後,迎神隊伍才返回,全鎮的人幾乎都攆了來瞧熱鬧。靈官王善已戴金冠佩金鎖,黃金甲扣了綾羅,坐於轎上,左是金童,右是玉女,緩緩在場上繞了一回,然後步上臺去。那掌教師率了眾人敬香行拜,長揖長磕,然後端出一盆清水來,大拇指和無名指蘸了水向空中濺去奠天,向地上濺去奠地,口裡銜了一把明晃晃尖刀,將黑灰長衫撩起前擺別在絳色寬布腰帶上,抓起了早放於臺上縛了雙足的一隻雄雞,雄雞翅膀張揚,掙扎得撲撲棱棱。掌教師就用嘴咬雞冠,流下血來,以中指蘸了,在靈官額上一點,在自己額上一點,然後在臺上的符紙上全點了。滿場人都緊張起來,覺得害怕,恰巧一朵雲飄在空中,天頓時陰了,沒有風,卻淅淅瀝瀝落下雨點子來。人們卻並沒有騷亂,一價兒安靜著往臺上看,掌教師就提了雞頭,一把一把地撕拔雞脖子的毛,黃里間白的雞毛從台口飄下來,突然嘿地一吼,雞脖子在手中就扭斷了,掌教師在瞬間將雞頭用刀插著一齊向台口的右木柱上甩去,刀紮了雞頭在木柱上,而沒了頭的雞身子就「日」地拋在空中,落在人群中,被一群人搶著跑走了。掌教師似乎並不理會,只在臺上朗朗念道:「巴圖鎮目連戲開台,請大聖鎮台,保佑礦業興旺發達,財源茂盛!」舉了一張卦圖又念:「蕩穢開光華,順卦請來臨!」看了卦叫道,「順卦,請大聖開金口!」王善應道:「大吉!」臺上所有的角色齊聲高喊:「大吉——!」掌教師就與場上執事、甯洪祥一行人退下。王善便還高高坐於臺上,悠悠作念:「吾!玉帝駕前左班首相,巡天都禦史糾察善神,鬥口星君王。——吾奉玉帝敕旨,巡察四大部州。觀東方麒麟馱瑞,觀南方火焰飄飄,觀西方麻姑獻壽,觀北方海水來潮,吾站中央紫微高照。今有巴圖鎮眾信弟子接吾金身到此鎮台,以壓百邪!待吾展開慧眼。觀!」一個亮相,叫道:「了得!觀看寒林隱藏在千千萬萬人之中,騷擾四方百姓,金童玉女,傳吾法旨,即令五狷,捉拿寒林!」 鄒雲看到這裡,疑惑不解的是:寒林是什麼惡賊?舉目就在台下尋夜郎詢問,卻怎麼也不見夜郎。再看臺上,金童玉女已領了法旨下場,王善也做了一串身段下場,鼓樂之中有五人背身而出臺,幕側有吹風機吹來煙霧,浸了滿台,再從台口往出溢流,勢如瀑布,那四人還是背了身在雲中翻各種筋斗,舉了火把,從口裡往外吹松香粉,松香見火起焰,有一口一個火球的,有一口數個火串的,競也有一口吹出三十二個火圈來。吹火人轉過身來,是五猖現形,反復「變臉」。場上烏煙瘴氣,場下鴉雀無聲,遂有一女孩嚇得哭了起來。鄒雲也不敢多看,蹴下身假裝系腳上一雙白旅遊鞋帶,腮幫還嘩嘩地顫抖。她不知道了臺上掌教師的又在讓打雜師怎樣設五猖台、焚香、行禮,只聽得高叫「開猖捉鬼」!起身看時,臺上五猖「亮相」,個個提了雄雞,扭斷雞頭,從臺上縱身跳下來。場下人群已亂,忽一片喊:「捉鬼!捉鬼!」如潮的人群擁得險些跌倒,忙跳上一個碌碡,見寒林是從觀眾席中間突然倉惶逃竄,五猖就在人群裡追攆。鄒雲沒想到捉寒林是這樣的做法,也不知扮寒林的是何人,不戴帽,不避雨,立於碌碡上骨碌碌了一雙眼要瞧個結局。驀地,推倒數人,一個白衣白褲頭紮白帶之人直向碌碡而來,鄒雲看清了,那扮寒林的章是夜郎!先嚇了一跳,再是差點笑出來,叫道:「夜郎夜郎,你是寒林?!」寒林顧不得與她招呼,在一片捉鬼聲中,繞過碌碡,就向場子後的寧家大門方向逃去。甯家大門口卻站滿了人,甯洪祥也站在那裡笑得彎了腰,寒林就繞了甯洪祥轉圈子,五猖也繞著轉,低聲說:「往臺上跑,往臺上跑!」寒林便又跑向檯子,五猖竟捉了甯洪祥,故意喊道「錯了錯了」,又跑向觀眾之中。 這時候,場上有人哄笑,南丁山過來扯了鄒雲,說:「跟我到臺上去!」鄒雲跟他去了,南丁山說: 「夜郎他們胡耍怪的。」鄒雲也笑了說:「讓五猖這麼抓錯人才有意思哩!」南丁山說:「雖是演戲,這戲不是常戲,天地鬼神會附體的,怎麼能隨便抓錯人?」臺上沒有抓到寒林,觀眾亂了一陣,稍稍安靜下來,臺上古裝打扮的人物就出場了,演出的是舊時的地方勢力,有管事,有眾大爺,說的盡是幫會裡的行話,什麼嘩嘩子,飄飄子,到長街買些酒頭子,姜片子,擺尾子,殺了幾個長冠子。內容是講寒林被五猖窮追不捨,路經這裡,企圖保護云云。鄒雲哪裡聽得懂這些黑話,看得懂這些旗幟裝束?一時迷迷糊糊,只瞧著已在臺上被待為上客的寒林夜郎發笑,哢哢哢拍了許多照片。後來,五猖發覺,從場下上到臺上,將眾大爺請寒林喝酒的青瓷酒碗當場摔破,赤腳從瓷片上踏過,與眾大爺劍拔弩張地對峙。一方要捉,一方要保,有掌標子的就從中調合,邪不壓正,寒林還是被五猖用鐵鍊捆了,押下臺退下。 檯子上,王善出現了,掌標子上奏:「拿下寒林!」王善道:「裝入吊籠,押上來!」鄒雲舉了相機,偏要照一張夜郎被押上來的狼狽相,卻見五猖抬了紙紮的吊籠,籠內鎖了紙紮的寒林。有人用手捅她的後背,回頭了,站著的卻是笑嘻嘻的夜郎。鄒雲小聲說:「把你鎖在吊籠裡就好了。」夜郎說:「偏不讓你拍個真照片!」鄒雲蹺了拇指,說:「演得還好!」夜郎說:「都沒人演這角色,怕鬼魂附身真成了壞人,我就演了,只是瞎跑一氣罷了。」鄒雲就從台側的一張符上取那蘸著了的雞血,雞血沒有幹,上邊還有一片雞毛,就點在夜郎的額上,說:「可不敢讓鬼真附了你!」夜郎抿嘴點頭,示意多謝,又努了嘴讓看戲,臺上王善還在說:「膽大寒林,竟敢趁巴圖鎮搬目連之時騷擾四方,觸及律條!五猖——!」五猖應道:「在!」王善說:「速將寒林押往花台示眾!」五猖領了法旨,抬紙紮吊籠下場,掌教師早在台下候著,在紙紮的寒林面前畫符、挽訣、噴咒水、貼禁符,然後將手中的符咒售給觀眾,同時臺上的南丁山等也揭了台柱上、木板上的符,向觀眾出售。這樣的符有了神氣,五元一張,買了回去可以掛在屋裡鎮屋裡邪怪,佩在身上能消災祛禍。立時觀眾擁擠不堪,爭購神符,而雨卻住了,烏雲散開,又是一派炎炎紅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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