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白夜 | 上頁 下頁 | |
五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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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了都能再生的話,那我問你,你知道不知道你生前是什麼,死後又為何物?這話不說了,黃長禮如今成了咱戲班的人,他家的事再不要提說。即使那再生人的事是真的,黃長禮敢轟走了他,以後演鬼戲有黃長禮在,咱啥也不怕的了!」夜郎也不再多說,坐下吃了幾杯酒,才把甯洪祥的事說給了南丁山,南丁山喜歡得手舞足蹈,卻不免埋怨這麼大的好事剛才一來怎不就說?!戲班成立以來,在城郊雖是演出幾場,都因場地小或環境所限,僅演動了幾出折子戲,排演的五本目連系列劇還未有實踐的機會,如今有主兒能包吃包住另外還賺十萬元,又可在外縣產生影響,這實在是難得的良機!南丁山就叮囑夜郎無論如何靠實甯洪祥,不敢夜長夢多,到嘴的肥肉又掉了去,要他連夜就去回話,並且有可能一定讓甯洪祥寫個合同。當夜,夜郎趕到平仄堡,甯洪祥正和鄒雲在房間吃酒說話,鄒雲穿了一件胸露很大的淺綠薄紗裙衣坐在沙發上,腰中間卻蓋著一件米黃色毛巾被,兩條肥白的腿蹺著搭在床沿上。夜郎嚇了一跳,以為她沒有穿褲子,是在他敲門進來的時候急拉了毛巾被蓋在身上的,就覺得很不自然。他看了看鄒雲,鄒雲酒已上臉,豔如桃花,脖子上黃燦燦地系著一條項鍊,而桌子上則是一隻空項鍊盒子,知道是甯洪祥才贈送了她。她笑著說: 「夜郎來了,你陪甯先生喝吧。」隨手將那盒子拿了放到桌下去。夜郎一時嫌了鄒雲的輕薄,偏要出她的醜。坐下了,說:「鄒雲,你給我到洗手問取塊毛巾來。走得蠻熱的,一頭的汗!」鄒雲站起來。卻原來她穿著短裙,毛巾被蓋在腰裡,才誤解了以為沒穿褲子。心下輕鬆,言語也溫和了許多,連喝了幾杯,才把南丁山同意去演出的話說給甯洪祥,就具體起草了個去的日期、人數、車輛、費用等諸多項的合約。 從平仄堡回來,夜郎已經有八成醉意,獨坐在小木椅上怎麼也不願上床睡去,他想著他離開了甯洪祥的房間,鄒雲還留在那裡,現在仍在陪菜吃酒嗎?在夜郎的接觸中,鄒雲的話多,臉上表情生動,她不會是一個那樣的人吧?可女人舉止隨便,容易使男人想人非非,何況甯洪祥是有錢的主兒,又是喝多了酒,甯洪祥會不會乘酒意對她不禮呢?——現在暴發的男子,看女人如是一頁錢的來消費的。夜郎後悔當時沒讓鄒雲先走,也想現在出去給吳清樸打個電話,讓吳清樸去平仄堡一趟。人已經站起來拉開門了,卻哧地一笑,笑自己也太多管了閒事,自己連自己的事都理不清,用得上操心別人嗎?再說,甯洪祥或許是正人君子,只是純粹朋友的關係聊聊天罷了,貿然讓吳清樸去,豈不人人難堪?於是又坐在那裡,極力身心放鬆,不意間目光就落在那琴上。 琴安放在這裡很久了,自有琴後,夜郎每每從外歸來,一進保吉巷就覺得有琴在家等他。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家的感覺?恍惚裡,以琴代替了虞白,似乎躺在桌上的不是琴,是安臥入睡呼吸微微的一個人兒:「虞白——」夜郎輕輕地喚著,走近去伸了手,將手撫在琴身。這一瞬裡,夜郎的身上有了一股異樣的東西在流動,從心臟一直到每一條血管,所有的枝梢末節,使他不能把持,墜入到了另一個境界去。他迷迷糊糊起來,分不清是夢裡還是實有的事,只覺得他是把一隻手搭放在了她的肩上,意識到這樣的動作很危險,但她沒有說話,這讓他靜下心來,想長長久久地說出一大片話來,卻看見了她的一雙驚恐的眼,他極快地幾乎是含糊不清地問了一句什麼,他也沒聽清自己在問著什麼,話輕得如一縷騷動水面的風。夜郎就這麼撫著琴站在那裡,手撫摩到的是光潔滑膩的琴身和涼颼颼的五根弦索,手那麼一動,叮裡叮咚一串脆音,夜郎才怔住,驚醒自己站在這裡已經很久,有上百年歲月之久——頓時羞怯上身,滿脖子滿臉都通紅通紅了。琴能語,這是夜郎自信不疑的,他是每日回來聽這麼一串琴音而默默地訴說自己一天裡的所見所聞,他甚至在夢裡夢見過這琴自鳴的。聽過了一串琴音,夜郎在燈下細細地端詳,琴身烏黑賊亮,但在琴頭發現了一絡暗紅的顏色,急急往後看,在琴尾的下沿處也有著一處紅的。夜郎守望了多回琴,全沒有留心到這些紅的,這是原靈木的顏色呢,還是在原靈木上塗了紅漆再複塗了黑漆,而日久年長紅色露了出來呢?可是,這露出的紅怎麼以前未發現,難道抱琴過來後發生了變化而露了出來?如果是在這房子裡變化的,那麼,為什麼變化呀?!夜郎自然要想到以前獨身孤處時夜夜盼著有狐精出現,莫非真的是狐幻變了形狀來到他身邊了?「噢,噢,」夜郎在叫道:這是條狐,紅狐!它是知道的,它是獸,我是人,人獸是不能相見的,相見必是殘殺,世間那麼多狐皮的製品,該是枉殺了多少鍾情的尤物。但它一定是為了見到我,多少年裡苦苦修煉,終於成精,就寄身在這琴裡來相會了!夜郎一時又陷入了非非之想中,由琴及人,回憶起自己與虞自的偶然交往,回憶起虞白那身架、眉眼、心性,便認為虞白是奇異之人,美麗和精明如狐??這狐是虞白呢,還是虞白為狐?反正琴是了紅狐琴,琴全是虞白的精神所致了! 夜郎再一次撫摸了琴後就趕快上床,將燈拉滅,他要靜靜躺下人夢,相信夢裡會演義出一出美豔的故事來的:他這麼思念起了虞白,虞白是會有心靈感應的,如果心都有靈犀,他們就要在靜靜的夜裡情感交流了。 夜郎這麼躺下去,枕巾是揉做一團的,伸手去拉平,便觸著什麼繞著指頭,用枕邊的手電照了,是一根黃黃的長髮。這是顏銘的頭髮,顏銘那一晚留在枕上的頭髮。夜郎冷丁停在那裡,豁然清醒,他終於明白這麼多天裡自己總是心裡煩躁,原來一方面十分地暗戀著虞白,一方面又擺脫不了顏銘的感情!他原先以為自己是幸福的,被兩個漂亮的女人喜歡著,自己又喜歡著她們,但哪知卻隨之而來的是隱隱的痛苦,這痛苦並沒有明顯暴露,每日早上起來只覺得情緒悶悶的,卻因是自己被兩個女人的情感所糾纏和折磨了! 一個是自己仍愛著的顏銘,雖然自己與她有過性的關係,第一次的性愛給過他不小的刺傷,顏銘是那樣解釋了,他也似乎相信了她,而腦子深處總難擺脫那一層陰影。但是,但是,他夜郎又是同她有了再二再三的關係啊!虞白呢,夜郎並沒有接觸過她的身子,連一次手都沒有握過,卻平心而論,不可否認,虞白是比顏銘更有魅力于他夜郎的。夜郎想,是我沒有接觸過她而有這種感覺嗎?他放下手電,黑暗裡睜大了眼睛,開始一一對照了起來??要命的不是以長比長,以短比短,而人的論比卻又都是我有的你沒有,你有的我沒有,長比短長而更長了,短比長不短也短。夜郎越是睡不著,樓下的鼾聲就越響。這是禿子在打呼嚕了,禿子的呼嚕平日還可忍受,一旦太疲乏了,呼嚕就震得整個樓都在響。隔壁的小李可能已被吵醒,有床的吱咀聲,走路聲,開啟爐門聲,添水聲??夜郎想高聲問問小李,取笑一番,話到口邊卻咽了。正是這小李的響動,使夜郎明白了自己是睡在一個大雜院的,西京城的一個最下層的地方,立即將剛才的衝動冷卻下去了——自己是什麼角色,倒要揀肥挑瘦呢?!自己對虞白一廂情願,虞白是會與自己有同樣的想法嗎?她是一個大戶出身的人,有才華有美麗,認識自己或許出於一種風度,或許是生活得無聊的一種解悶,或許僅僅是要做個一般的朋友罷了。似乎這也不對——夜郎再想,即使虞白對他是有了情感,將來肯嫁了他,他夜郎卻怎樣來安置她?跟他四處漂泊,到處受人白眼?生活習慣、性情愛好會合得來嗎?而且她想像豐富,感情細膩,敏感多變,自己能配上她使她今後幸福美滿嗎?顏銘雖然現在紅火,可畢竟那是吃青春飯,幾年的光景,她就是將來有大的發展,而社會基層出來的人??可是,夜郎在心裡總是不甘心:我夜郎是下層人,好女人就不該是我這樣的人命中所有嗎? 夜郎說到底,放不下的仍是虞白,但放不下了又會怎樣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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