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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夜郎這才注意到一面牆上懸掛了兩丈多高一幅剪紙畫。畫面上只是一個女人坐著,頭戴鳳冠,肩系霞披,窄襖寬褲,尖手小腳,那衣褲鞋襪上綴滿了奇奇怪怪的花朵,而圍繞著女人的周圍則是各種飛禽、走獸、爬蟲,色彩大紅與大綠,造型奇特而簡練。虞白說:「怎麼樣?」夜郎說:「好。」虞白說:「怎麼個好?」夜郎說:「我也說不清,只覺得看著舒服。」虞白說:「這就叫氣功了!」夜郎說:「氣功,這怎麼是氣功?」虞白說:「什麼事情你投入了,認真了,進入了境界,這就產生了氣場;好的藝術品都可以稱之為帶有氣功,你一接觸到它,就會感到一種愉悅的。」夜郎還在疑惑不解,老太太聽得高興了,說:「女子,那我這是藝術品啦?」虞白說:「當然是噦,大娘,這件作品可不要輕易送人哩!」老太太說:「這是給民俗館剪的,館長說了,這幅給五十元??」虞白說:「才五十元?」老太太說:「五十元還少呀?咱吃在這兒住在這兒,還落五十元不少哩!館長說,館裡沒錢,能不能再住下去,還說不定,讓我回去剪下畫了,以後民俗館要全部收購的,女子,我念了佛了,誰作想剪紙還剪出錢了!」老太太說著就拿出一幅畫要給虞白,虞白不要,老太太臉上不高興,說:「女子看不上?」虞白說:「不是看不上,我不敢要的。」老太太哪裡信這話,蔫頭耷腦又坐到那裡去了,嘴裡嘮嘮絮絮「你看不上的,你看不上的」。虞白不好再說什麼,畫仍是沒要,和夜郎就退下樓來。

  服務員已沏了茶在廳裡桌子上,兩人一邊吃茶,一邊看那堂櫃上擺設的夏樽、周鼎、瑪瑙盤、琥珀盂、玉燈、珊瑚樹、金枝玉葉。夜郎說:「那老太太是哪兒來的,倒一手好剪紙?」虞白說:「西府旬邑人,姓庫,老太太一生過日子不是好婦家,卻就愛剪紙,惹得村裡雞嫌狗不愛的。前幾年縣文化館的人去下鄉,偶然發現了她的一幅剪紙,驚訝得了得,買紙送去讓她剪,她竟瘋了一樣,日夜剪了不停。那些作品到西京展過一次,幾乎轟動了美術界。以後常有人去她那兒套購她的畫,民俗館知道了,就把老太太接了來剪紙的。你看看,那麼大的一幅作品,要剪七八天的,卻只給五十元,太不像話了!」

  夜郎說:「鄉下有些怪人哩??瞧她欣賞自己作品的那個得意勁,真有些神經兮兮。」虞白說:「她也是太愛她的作品麼,一般人以為她是個瘋老太太,其實是她的思維與常人不一樣罷了,你也瞧見了,她在人頭上剪了個月亮吧,竟能剪成一環套一環的一串月亮,我還沒見過哪個畫家敢這樣處理的!她的畫在鄉下常送人,誰有病,就剪一幅,一邊剪還一邊念口訣,一字不識的人卻也出口成章像跳神一樣,可那畫掛在屋裡就能治病的。」夜郎說:「你這是說得過分了吧?」虞白說:「你不懂。」就不言語了。不言語了,又覺得不妥,說:「夜郎,你看看這廳上的對聯,能補齊缺的字嗎?」夜郎看去,左聯為「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口一步樂意無窮」,右聯是「以讓為得,以屈為伸,忍三分物情口順」,因年事已久,殘缺二字,不可得知。夜郎說:「看那意思,上聯缺的像是『退』字,下聯可能是『乃』字,你說呢?」虞白說:「是『自』字更好。這聯語倒好,??整個民俗館我只喜歡一些對聯,尤其後邊居室有一閑聯,寫的是『促拍敲棋,雅人所事;高梧修竹,靜者之居』。」夜郎說:「那副對聯應該掛在你房子才是。」

  虞白定定地看著夜郎,說:「是嗎?」嘴角皺了一下,紋路極好看,是要笑了又沒有笑的那種,遂之消失,身子也懶起來,仰躺在高背椅上,說:「夜郎,我是有些累了,你往後邊看去。」夜郎說:「我倒忘了你是病人。」自個往大廳左右書房去看。右邊一間進深較淺,開問也狹窄,中間的步柱不落地,柱端雕有花籃,插牡丹、荷花、蘭、菊。左邊一間內設立柱,用銀杏隔扇與飛罩劃分內外,紅木壁櫥上刻有隸、篆、草、楷各式書法,除過一套紅木家具外,牆上也有一聯:「焚香細讀斜川集,候火烹煮顧渚茶。」穿過大廳,是夜郎未料到的竟是偌大一個庭院,足以容納上千人的,院中蓄一水池,池上亭樓橋廊山水花樹一應俱全,且佈局恰到好處。院東西各有廂房,西廊下有水,一頭與水池相通,一頭暗過花牆,廊房南端處有園門則封了。夜郎猜想:被封的那邊便是虞白的小院吧,那這水就連著了假山下的水的。

  過了庭院,後邊便是更大的主樓,看二層前廊二十根簷柱一律雕成竹節形,柱頂又呈希臘科林新式,柱間有鑄鐵欄杆,上鑄「延年益壽」篆字並嵌太極圖,天井四周飾以葡萄、卷葉、綬帶、花環、瓔珞紋掛落。步上樓去,前中樓二層間有走馬樓相連通,在前樓的後廊上可清楚看到中樓三樓窗簷下的八幅大型壁畫。樓上有幾處臥室,皆配古式紅木沙發,銅質煙缸、西式座鐘以及桌椅、榻、幾及麻將、煙壺。另有幾室展出著老西京的特產樣品,各類小吃、手工藝品、陶瓷、玉器、緙絲、竹編。有喜堂的模型。有社火賽會的模型。這些夜郎一看就明白,用不著多留神,而驚訝的競有一室展出了西京城昔日出演《目連戲》的盛況的模塑,傅羅蔔其醜無比,劉氏四娘妖豔絕倫,更壯觀的是陰曹地府的鬼國、鬼都、鬼城、鬼街、鬼巷裡的鬼君、鬼後、鬼官、鬼吏、師、將、民、卒,以及男鬼、女鬼、老鬼、小鬼??要麼青面獠牙,要麼披頭散髮,要麼赤目突出三寸,要麼長舌吐出半尺。牆上有一說明,上面寫道:目連救母的故事在西京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它不僅故事情節生動感人,而且很多祭祀活動貫穿於表演之中,體現了濃厚的民風民俗和地方特色。戲中的靈官鎮台、放猖捉塞、耿氏上吊、娶劉四娘、請巫禳解、地獄救母數場戲中的祭台、清場、找替身、立郗氏幡、回車馬、童子數花、祭叉等法事,那種半陰半陽,人鬼神交織糅雜的氛圍使目連戲更充滿了神秘色彩。在半個多世紀前,目連戲在西京專演的有寶和班、安慶班、康興班,劇目擴編到四十八本之多。據西京記載:七月初,先數日市井買冥器??及印賣《尊勝目連經》,又以竹竿砍成三腳,上織燈窗之狀,掛搭衣服冥錢在上焚之,構肆樂人,自過七夕,便搬《目連救母雜劇》,直至十五日,觀者倍增。——夜郎低了頭便在泥塑人鬼模型中尋自己扮演的打雜師,心想以後若再有人要泥塑現在的戲班,以他的形象來捏,那才真有了意思!又發現櫥櫃玻璃內還放有幾卷目連戲本,有的僅有一半,有的僅存兩頁,而那兩頁上正刊印一出《扯謊過殿》,上有代理閻王聶正倫上臺的七句半:

  今日裡遂心願,我跛爺坐中間,代理閻王掌大權,過去當吏啃骨頭,如今官高找大錢,适才我問一案,二鬼把財貪,兩人各罰三吊五,拿與太太縫衣衫……

  夜郎便想,戲班還沒有排過這齣戲,到處搜尋本子,怎麼就不知道來這兒看看。一時心情激動,才要叫服務員開了櫥櫃披覽劇本,卻一眼在另一卷裡看到了一行字,字裡有「馬面」二字。虞白說自己是馬面,自己也以馬自足,且看看這戲裡的馬面做什麼。便看了,原是甘脫身吹牛撒謊,連哄帶騙謀取了牛頭的職位,這一段獨白寫道:

  甘脫身:馬面,你說你會搞啥子?馬面:我會打條編筐子。聶正倫:判官,你又說你會搞啥子?判官:我會到處扯把子。閻王,你又會做啥子?聶正倫:問案我會裝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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