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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夜郎惱喪了臉,罵道:「娘的!」臉拉得更長,從展室步行下來。

  虞白還在大廳裡喝茶等他,因為無聊,也是雙臂趴在桌上,脖子上的掛鏈就露出來,正癡眼兒看吊搭在桌沿上的那枚鑰匙,夜郎進來的時候也沒理會。夜郎其實並沒有看到她玩著鑰匙,虞白趴坐在那裡,背身實在像琴,心裡便有了癢,一時把持不住,向她走去,站在身後了卻怯下來,只用指頭戳了一下她的脊骨,戳得有意也無意。虞白轉過身來,忙收了鑰匙,臉已經紅了半邊,卻要說:「怎麼了,氣色倒不好的?」夜郎第一回觸著了她的身子,又平安無事,心裡為自己的勇敢而幸福。聽虞白說氣色不好,想是剛才看目連戲本惹的懊喪還在臉上,就說了剛才的事。虞白已從窘裡恢復,連說:「是嗎,是嗎?」看著他笑。夜郎可以看著別人,看很長的時間,卻經不得別人這樣地看他。虞白看著他笑,眼拉得很長,光芒越發激射,他就發虛,似乎是一尊泥塑耐不住雨淋,一棵秧苗子受不得烈日曝曬,腦袋蔫下來,說:「能在陰曹的肯定都醜怪——偏偏我長這個臉。」虞白說:「這臉怎麼啦?男人要那麼好看幹啥?」夜郎笑了一下,說:「要好看也來不及了??

  原來西京城裡早就演過目連戲的,南丁山到處搜尋資料,倒不知道來這兒看看。」虞白說:「先前這裡還有幾把祭叉的,後來也不知弄到哪兒去了。你們戲班能拿出打叉的絕活嗎?」夜郎說:「還可以的??」話還未說完,虞白卻起身匆匆往廳西北角的那間服務室裡了。夜郎才在疑惑,一群人嘰嘰喳喳從門樓進到廳裡來了,便有幾個婦女斜眼瞧著他在說:「這是戲班人,沒錯,是那個打雜師。」「是嗎?戲子都是俊哥靚姐的,他這麼個長臉?!」「長臉總比你個沒臉的好!?『我晚上去歌舞廳陪陪舞就沒臉呀?他們戲班說得那麼好聽,到咱廠還不是為了賺幾個錢?聽說這次給了他們一萬五千元的!」「那分攤下來又能有多少?劇團現在都發不了工資。難為他們來演了鬼戲!搞文化需要經濟,但現在卻反了,興『文化搭台,經濟唱戲』。」「這也好嘛,這些戲子就可以當一回他們的表演藝術家了嘛!「」別那麼損人!他要聽見了。」「聽見了咱去握握手唄!」果真就過來和夜郎搭訕,火辣辣的眼睛把夜郎從頭看到腳,嘴上說了「我們認得你,燒成灰也認得你,我們都是追星族」,耳咬耳地又批點了他的頭髮沒有櫥油,衣服不是名牌。

  夜郎終於弄明白這是南郊機電公司的工人。與她們握了手,打哈哈,她們就到庭院裡去大呼小叫了。虞白便從服務室出來,一邊招呼著夜郎,一邊就走出民俗館,夜郎攆上來,說:「你猜我見到誰了?」虞白說:「我看見了她們了,才躲了的。」夜郎說:「聽丁琳說你原是那個廠的,見了她們倒躲了?」虞白說:「離開那廠我就不願再回去,誰也不想見的。」夜郎說:「那是個大廠,效益還挺好麼。」虞白說:「你去了一兩天瞭解什麼?那麼一個大廠,正因為大,有自己的醫院、影院、俱樂部、福利區,從托兒所一直到中專,四周又盡是農村,成了個獨立王國。建廠幾十年了,人員不動,子弟又都是頂班,結果夫妻同一車間的,父子一個部門的,裙帶關係盤根錯節,你要得罪一個人了,說不定就得罪了一大片,你想想這樣的大企業能有活力?現在報紙上、書本上到處批判中國的封建村社文化,批來批去,可城市裡卻成了樓院文化、單位文化,那樣的環境還培養什麼工人階級的先鋒隊,只產生小市民!」夜郎見她說得動了氣,倒不好言語,說:「我沒在工廠呆過。」

  虞白說:「我給你說這些幹什麼?全參觀完了嗎?你說,參觀完了,是立馬回去給丁琳寫文章呢還是回我那裡去?還是到街上再去轉轉?」眼睛又盯住夜郎。夜郎說:「你說。」虞白說:「我要你請我吃飯,敢不?」夜郎說:「行啤,你要吃什麼?」虞白說:「如果心疼錢,就不勉強了,可我給你要說的——讚美女人是一種高尚,請女人吃飯也是一種高尚!」

  兩人隨巷往東走,虞白說:「我要吃粵菜,吃大龍蝦,吃片皮鴨,吃蟹黃包子!」夜郎說:「吃啥都行,你點菜我掏錢!」到了大街上,行人都拿眼光瞧他們,夜郎就故意退後,拉開一段距離,虞白就停下來,等他走齊了,說:「你個大男人倒沒我走得快。」夜郎說:「過來過去的人都在看你??你真美,在家的時候倒不覺得,一出門,人與人一比就出眾了。」虞白說:「是嗎?」夜郎說:「真的是,我剛才退到後邊,就是看看你的美法,也不想讓我這醜男人並排與你走了,影響你形象。」虞白說:「那你怎沒想到和我並排走了,你更襯托我美呢!」偏不讓夜郎或前或後,自己又說:「我美什麼,我知道並不美,我只是氣質好些罷了。」在大街上走,自行車只能推著,虞白就說她腳疼,兩人就鑽一條巷子,瞧瞧沒有警車,夜郎騎車,虞白坐後。夜郎的感覺裡,虞自在後坐著,就如被他背著,他的後脖根有了一絲熱烘烘的呼出來的氣息,酥酥地癢,他就興奮異常,車子騎得飛快,且不停地瞄著路上的小石子或那些坑坑窪窪碾過去,虞白的胳膊自然彎過來抓著了他的前右衣襟,叮嚀了慢些慢些,別把她顛得撂下去了。夜郎說:「技術好得很哩!」偏雙手也撒了把,嚇得虞白一陣小叫,夜郎才老實下來。車子一騎得慢下來,夜郎低頭就看著虞白拉衣襟的手。手並不小,極其肥胖,奇怪的是指根粗而指尖細如刀削,且小拇指競短於無名指一半。夜郎說:「虞白!」虞白說:「嗯。」夜郎說:「你這手真好。」虞白立即把手收了。說:「你別取笑我,我恨我這腳手了,這麼瘦的人,腳手卻肉乎乎的。」夜郎說:「胖是胖,指頭卻那麼尖長的,這就好看了。」虞白把手又彎過去抓著衣襟,五指在動著。夜郎說:「小拇指頭真好玩,那麼一點!」

  手又要退回,但離開衣襟了又抓住,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從來照相手都要放到身後的。」夜郎說:「我想到是雞爪子了!雞的一個腳趾就長在小腿上的。」虞白另一隻手在夜郎的背上捶了一下,罵道:

  「你真壞!」夜郎越發得意了,說:「不是雞,是鳳——行吧?」虞白在後邊說:「你們男人會說話。」夜郎突然有了衝動,臉先紅了一下。脫口說:「我能摸一下嗎?」虞白說:「不行!」夜郎一隻手已經離了車把,又落回車把,多少有些難堪了,說:「那我就多看看。」虞白卻把手完全地抽回去,再也不抓衣襟了。兩人一時無話。巷道不平,出現了一截一截污水蝕陷的坑,車子左拐右拐,車輪還是碾進坑裡,沒有倒,卻咯噔顛了一下,虞白的手又彎前來拉緊了衣襟,在說:「不讓拉還要拉哩!」夜郎知道她在解嘲,為剛才的行為作臺階下,心裡倒感謝了這凸凹不平的路石:卻不知還再說些什麼好。心裡裝了鬼,這麼騎著,身子便不自在起來,先是覺得後座上的虞白一定在看著自己,有被人審查的尷尬。他的頭髮粗亂,後領或許有了污垢,她是不是在嘲笑和討厭他呢?車子終於在一家粵菜館門前停下來,虞白卻指著斜對面的一個小吃攤說:「我要吃面皮!」夜郎說:「面皮有什麼吃的?」虞白說:「你以為我真要吃粵菜嗎?我是試你捨得不捨得的——我要吃面皮,只吃面皮!」夜郎似乎有些洩氣,說:「吃個面皮,何必跑這麼遠的地方?」虞白說:「你後悔帶我走了路?!」嫣然一笑,已去了小吃攤,將張票子遞上去,叫道:

  「來兩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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