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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鄒雲和吳清樸一走,虞白一掠額前的頭髮,說:「夜郎,你說我說得對也不對、?」夜郎說:「我對戲也不懂,戲班排目連劇,這倒是老劇目,南丁山和他師叔導演的,他們倒強調那旦角學汪派唱腔,汪派的錄音我聽了,那女主角還學得像,整個戲還真排得不錯的。」虞白說:「汪派?就是秦腔老角汪虹美吧?如果學得一模一樣那有什麼意思,我是不推崇流派傳人的,現在戲曲界是只強調誰是誰的傳人,學得再像那也只是學別人,自己的特點哪兒去了?戲曲不景氣,也就在缺乏創造,走投無路了,怕才有你們這個戲班出現吧。」夜郎說:「也就是混得有一碗飯吃。」丁琳說:「哎呀,你倆是來討論戲曲的晦!鄒雲和清樸走了,看來我也得走!」虞白說:「你是嫌把你行當岔了還是嫌我逞了能?我只是和夜郎說幾句白話,你就不高興了?好了,好了,你和夜郎去民俗館吧!」丁琳說:「民俗館要是我丁家的,我當然陪的。」虞白說:「丁琳,你今日老裝了我,你平日笨頭笨腦的今日怎麼這樣靈醒?!」丁琳說:「我在一本書上看過,說人有情人了,寫文章就十分地燦爛,也有人說,愛上一個人了,倒緊張得笨口拙舌了!」虞白說:「你先是見到夜郎時笨口拙舌的,這次又出言燦爛,誰知道你怎麼啦?你要夜郎寫文章,反倒要我陪,那你得領我的情了!」丁琳說:「夜郎,她要把咱倆往一處拉,我不怕的,不知你怕不怕我丈夫來找你?」夜郎笑了說:「我不怕。」虞白說:「這就好,你們都不怕,我也豁出去了,就犯個拉皮條的錯誤啦!」便去臥室梳頭換衣。與夜郎去了。

  民俗館是清末民初的建築,門樓系水磨青磚拼貼鑲嵌而成,下以單坡板瓦頂的花崗石做了石庫門框。夜郎首先看到磚額上「天錫純嘏」四字,不知其意,虞白說取自古語「天錫公純嘏」,意思就是天賜大福吧。門樓的上枋、中枋、下枋,均飾有磚雕,上有陽刻線條,陰刻平面,以及浮雕、圓雕、透雕著的靈芝、牡丹、石榴、佛手、菊花、祥雲等。入得門樓回看,夜郎直歎為觀止的是這一面單簷翼角、斗拱重印的清水磚雕。虞白不無得意,指點頂脊正中的那個豆青色古瓷方盆寓意了洪福齊天,上枋橫幅圓雕的八仙喻壽,中枋橫幅圓雕鹿十景以喻祿,下枋左側肚兜圓雕堯舜傳讓而喻賢,右側的文王訪賢則喻德,再是墊拱板透雕的五個圖案,正中的喜喻以雙喜臨門,兩旁的如意及兩端的繩袋,喻以如意傳代,門樓南側磚雕錦雞荷花喻以揮金護鄰,北側磚雕鳳穿牡丹喻以富貴雙全,兩旁蓮花垂掛上端雕和合二仙寓意瑞祥,門樓兩邊圍牆高處辟有的四孔漏窗,分別了纖絲、瑞芝、藤景、祥雲,寓意福壽綿長,圍牆用板瓦築的百花脊寓意花開四季,富貴長長,果子脊寓意百果結子,子孫多多。夜郎叫道:「這多虧是你來,要不我怎能看出名堂!真是有錢的人家,一個門樓修成這樣,不知當年耗了多少銀子!」虞白說:「我爹聽奶奶說,花了多少銀子她也不知道,這門樓光請匠人吃辣面吃了一擔二鬥。那時人修造認真,規定每一頁磚都要細細打磨,一個工匠一天只准磨兩頁磚的,打地基時,今晚打個坑兒,灌上水,明早起來水不滲才算坑砸得合格,否則還得重來。先祖是指望這房子百年千年傳給後代的,可哪裡知道這房子如錢一樣,沒有錢不行,錢多了就成社會的。一個門樓挖空心思地要寓意這個寓意那個,表面上似乎很雅的,其實俗氣不堪!」夜郎說:「不管怎樣,畢竟留下這個建築,也留下當年西京本土的民風民俗的。我就有個感慨,如今就業難,看孩子對父母孝順不孝順,就看能不能考上大學,看一個歷史上的人物功過,就看他死後還給人民造福不造福?秦始皇就是個好皇帝,現在一個秦兵馬俑坑給中華民族爭了多少的光,賺了多少旅遊錢!人活在世上需要房子,就連人死了也需要房子,鄉下的要做棺,要拱墓,城裡的有骨灰盒,過去的地主富農買房買地,現在鄉下一般的農民省吃儉用,也是第一個建設就是蓋房,活著沒有蓋新房子,好像一個總統沒有治理好國家一樣,很丟人的。時下的西京城裡房地產熱,大款們也都廣置房產晦。」虞白說:「其實呀,人是從泥土裡來的,最後又化為泥土,任何形式的房子生前死後,裝什麼呢?有一個字,人被四周圍住了,你說是什麼?」夜郎說:「『囚』字。」虞白說:「你真聰明,是個囚字,房子是囚的,人尋房子,自己把自己囚起來——這倒有點像投案自首。」夜郎笑道:「你說的有意思,把它寫出來倒是一篇好文章!」虞白說:「丁琳向你要的不是這個,你還是好好記著這建築的模樣,寫那民俗的事吧。」

  兩人踏過碎石鋪成的庭院,往前樓大廳來。前樓是單簷二層硬山造,泥塑紋頭脊,承重隔欄通體雕刻福祿壽三星和劉海戲金蟾圖案。月梁兩端雕鳳凰,梁墊刻牡丹,包頭梁的三個平面都是黃楊木,共飾三國演義故事四十八幅,人物都是上半身大於下半身,人大於馬。大廳兩側牆壁貼砌磨細方磚,左右耳室門岩製作精細,橫額磚刻居仁、由義。簷口六扇長窗的中夾堂板、裙板及十二扇半窗的裙板上,又是二十四孝圖。沿前天井門扉的六塊山水障板上,更有浮刻的山水畫,合之好似山水屏風,拆開如同山水冊頁。沿後天井的門窗上,裝有雙龍搶珠銅質搭紐,北瓜形插銷,下檻用海棠形銷眼,而沿前天井的門窗上,則裝仿古幣銅質搭紐,雙桃形插銷,下檻用蝙蝠形銷眼。夜郎一一看得仔細,待看出廳內樑柱上的四隻木雕紗帽翼後,忽然醒悟,說:「那頂脊上的聚寶盆是進門有寶,磚雕門樓內上枋的八仙是抬頭有壽,廳內樑柱上的木雕帽翼是回頭有官,門窗上的古幣搭紐和門檻上的蝙蝠形銷眼該是伸手有錢,腳踏有福了!」虞白撫掌叫道:「說得對,說得對,民俗館開辦了這麼多年,來參觀的上千上萬人,倒還沒一個看出這層名堂的!」

  民俗館的服務員已迎出來,見是虞白,自然都熟悉,便要去沏茶,虞白問道:「小魏,那個剪花婆婆還在不?」小魏說:「還在的。大姐昨日捎來的兩包奶粉,我交給她了,她只是感激,卻捨不得吃,她說她剪完了『剪花娘子』,要給你剪一幅的。」虞白說:「那使不得的,我送她奶粉可不是要換了她的畫!」小魏說:「那也是平等交易麼。市上來過許多畫家,還不是誰說個她剪得好,她就送人家一幅的。」虞白說:「都是些騙子!」就對夜郎說:「夜郎,這民俗館裡是死房死牆的,沒多大意思,最值得看的,如果要寫最值得寫的,倒是剪花婆婆哩!」夜郎說:

  「什麼剪花婆婆?」虞白說:「了不得的一個人物!我領你去見識見識。」領了夜郎就到廳後,沿木梯上了廳二樓上。樓上五個隔間,分別是幾間辦公室,靠西頭一間原是會議室,門開著,桌椅板凳集中了半屋,一個老太太正側了臉坐在裡邊,頭一搖一搖地仰視著什麼。虞白叫了一聲「大娘!」老太太仄了頭,木呆呆的,突然一臉生動了,說:「女子,女子,快進來坐!你也瞧瞧,我把『剪花娘子』弄出來啦!」就扯了虞白近看遠看,左看右看,如瘋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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