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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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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來到清風巷,並沒有急著去民俗館,敲了虞白的家門,虞白在,吳清朴、鄒雲都在,正玩撲克。丁琳第一句話就是:「虞白,我把人給你領來啦!」虞白說:「怎麼是把人給我領來啦?你們兩個是雙雙對對逛大街逛渴了來我這裡喝茶的吧?」丁琳罵道: 「你這沒良心的!」卻到了廚房水管前洗臉,故意嚷道毛巾哩,虞白過去了,她說:「我是旁敲側擊了,他是沒結過婚的,只有一個相好的,那也是認的乾妹子。你今日好好瞧瞧,別說人家襪子破了,趾甲多長,我看人家趾甲剪得乾乾淨淨的嘛!」虞白說:「你這意思,好像要告訴我,你是媒人?」丁琳說:「是想穿雙媒鞋的。」虞白說:「想死你去!」走出來,夜郎正給吳清朴和鄒雲講去辦營業證的事。鄒雲喜歡地說:「白姐,證可以辦啦!我說誰都比清朴強,你還不信!」夜郎說:「我是爛套子塞了個牆窟窿,要不是認識信貸科長,我也是無腳蟹。」鄒雲說:「你認識信貸科長,那給咱也貸些款麼。」虞白說:「別得寸進尺!」鄒雲就笑了,夜郎也笑起來,他隻字未提自己和寬哥去見工商局和區長的碰壁經過,掉了話頭,問吳清樸籌備餐館的情況。吳清樸頓時認真,像向上級彙報工作一樣,一宗一宗講給夜郎聽:請到了一名廚師,河北保定人,手藝好得了得,能做四十多種餃子,餡兒配料奇特,外形精巧美觀。白姐也見了這廚師,也來家做了樣品嘗過了,建議打出個新名字叫宮廷餃子宴。中國的八大菜系,大多都是南方人創造的,西北以各類小吃出名,推出宮廷餃子宴,你說是什麼菜系還不是,說是什麼小吃也不是,可這正是介乎兩者之間的席面,就類似河南一帶的「水席」。夜郎聽了,也是一番喜歡,連連稱好。吳清樸更來了勁,拿出一遝紙來,上面密密麻麻記著各種設想,比如飯館門面的裝飾,兩層樓的,下層三間和上層三間的佈置,餐桌的形狀和顏色,操作室的餐具配置,管理制度的制定,聘用服務員的標準及工資支付,一條一條說給夜郎聽,徵詢夜郎的意見。這邊談得起勁,臥室裡三個女人卻挽纏成一團嘻嘻哈哈個不停,原是丁琳拿了三張彩照,說是一家雜誌社要選一張做封面照的,自己拿不定主意,讓虞白和鄒雲參謀著用哪一張著好?虞白取笑這不是來讓挑選的,是丁琳故意要得意的,就追問丁琳和那雜誌的美術編輯是什麼關係,年輕女郎的照片不用偏用三十出頭女人的照片。丁琳就說年輕女孩漂亮是漂亮,可一臉的沒文化,這份雜誌的檔次高,特意要在封面上用成熟女性的照片。鄒雲先是羡慕不已,要丁琳推薦了她的照片去,聽了丁琳說這話,臉面上不悅了,說有文化沒文化臉上怎麼看得出來?大前年她仍是有一幅彩照還用在掛曆上的。虞白也說是的,又說出一段笑話,是那年秋天,她還在南郊機電廠的,一天廠外村子裡死了人送葬,棺木拉在拖拉機上,拖拉機前的扶手上用蘆葦紮了棚子,棚上糊著一個美人圖像,她近去看了,卻正是有鄒雲照片的那頁!三個人都嘎嘎地笑,拿了照片要讓男人們來挑選——女人是不能評價女人的,女人也不懂女人!卻見夜郎在說:「??我再沒了別的能耐,若聘用服務員,或者是出苦力打雜的,我倒要推薦了給你;我住的那個大院裡,有幾個蠻適合的,試探人家肯來不?」虞白就說:「好了好了,用人也不能用得太狠,一天到黑都說的餐館,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吳清樸就收了那遝紙,五人坐下來看了照片就喝起茶。 茶是陝南紫陽富硒茶,裝在一個耀州燒的黑瓷罐裡,虞白就收了桌上的一套青花細瓷杯,將五個麻色淺底粗碗拿出來,一一撮分了茶葉。吳清朴作踐表姐過得仔細,龍井也捨不得,青花細瓷杯也捨不得,虞白就罵道:「這個沒良心的!你以為龍井和細瓷杯就好嗎?紫陽富硒茶是本土茶,看著粗糙,卻味重味長,又防癌祛邪。南方茶雖好,那卻要南方的水沖沏才好,我蓄的雪水沒了,能喝出什麼味來?喝紫陽富硒茶就得配粗茶碗。」夜郎就笑道:「這一套正配得我,清朴細皮嫩肉的,你就給他用細瓷杯!」 丁琳說:「給我也用細瓷杯,我喝龍井的。」虞白就說:「好嗥,才子配佳人,你們兩個用細瓷。」就換了杯子,注了開水。第一遍沖起,將水潑了,第二遍再注水七成,清綠之色就透出來,清香滿室了。虞白問夜郎味道如何,夜郎說「好」。虞白又問:「好在哪裡?」夜郎咂咂舌頭,端碗又猛喝了一口,茶碗裡已是一半下肚,虞白笑道:「你這喝法是戲曲老藝人的喝法,不是品是飲。我見過一些老藝人的,都是一個大搪瓷缸子,裡邊茶漬一層,黑如鐵銹,穿一雙拖鞋,或者不是拖鞋也當拖鞋趿著,有凳子也不坐,褲管抹上來蹲在那裡,一邊抽黑捲煙。——你怕再有一年半載也是那架勢了!」夜郎就笑道:「對著的,南丁山就是那樣,我現在也是茶越濃越好,光你這茶碗我倒不習慣。」鄒雲說:「白姐這茶是今年清明前的茶,別人送來的。我總計算,她就是不讓喝,今日倒捨得了,夜郎卻不領情。」夜郎說:「情哪敢不領,只是粗人享不了細福的。」鄒雲說:「白姐,你倒不如拿了酒來給客人喝,夜郎鼻子紅紅的,怕是酒量不小,什麼酒也該辨得出來!」虞白說:「我是有客清待茶,無事亂翻書的人,你要想喝別搭夜郎的名,何況夜郎今日給你辦事,卻讓我出酒,我當然要捨不得了!」鄒雲說:「我欠夜郎的情我自有還的時候,可說是我想喝就冤枉了。說得好,有茶清待客,有酒了也怕是『我欲醉眠君且去』吧。」說得虞白倒臉紅起來。丁琳笑道:「鄒雲這一句用得好,李白詩的下一句是什麼來著?」鄒雲說:「我不知道,這一句我也不知道是李白的詩,聽我們總經理說過這話。」丁琳又問吳清朴,吳清樸說:「要鑒定文物你問我。」丁琳偏不問虞白,虞白便說:「好笨!『有情明日抱琴來』都不知?」丁琳說:「喲,我明白了,那次醉後第二天,你說過抱琴要去夜郎那兒,原來真的是這層意思呀!」虞白更是臉紅如了火炭,撲過來擰丁琳的嘴。鄒雲和吳清樸莫名其妙,又瞧著夜郎尷尬,就說:「白姐什麼都好,就是太毒,那琴我動也不能動的。既然說到琴,白姐你彈上一曲。」虞白說:「那你洗耳朵去!」鄒雲說:「你只會作踐我是俗人,我再也不聽你的琴了,你自己給自己快樂去!」虞白說:「彈琴哪是快樂的事?學琴三年,精神寂寞,精神寂寞的人才學琴的,你是熱鬧夥裡的人,你要快活,多和夜郎要目連戲票去!目連戲是真物器上臺,什麼也都是寫實動作,像過會一樣,露天場上,紅男綠女的多,你又能趁機露臉兒,顯擺衣著,又賣各類小吃,能嗑瓜子!」說得鄒雲咯嚀兒扭轉了身子,慌得吳清樸就偷偷戳她的腰,她又轉過了身子對丁琳說:「琳姐,這你要給我做主,她眼裡總瞧著我不是呢,平仄堡裡,大款也有,領導也有,洋人也一撥一撥的,誰不說鄒雲氣質好,死皮賴臉的還要來合影,可到家裡,她卻看我是俗物了,只配看下里巴人的目連戲了!」丁琳笑道:「你這麼說那目連戲,夜郎也不愛聽了!清朴沒爹沒娘的,當表姐的就要充大,要當婆婆哩口母!她也是夜郎的戲班演了一次鬼戲沒給她送票,說的是你,讓聽的是夜郎哩!」虞白就哧地笑了,說:「丁琳倒會說話,挑撥了這個,又離間那個!鄒雲和我慪氣是家常便飯,狗皮襪子沒了反正,怕你挑撥?夜郎送不送票我就那麼在乎?他就是送來,我還是不去的,現在的戲,不論演人的演鬼的,能演出什麼好東西來?不是沒『戲』,就是沒『氣』,欣賞戲的興奮點要在『戲「氣』之間,你問問夜郎,他們的戲也最多有個目的性,唱念做打結合劇情達到個生理和心理的滿足罷了,離開了劇場還能獲得心靈上的什麼陶冶?」鄒雲就拉了吳清樸站起來,說:「嚇,說白姐腳小,白姐就扶了牆走,說起戲也是一套一套的,這麼說我去看目連戲也是狗看了星星。清樸,我可是聽不懂人家說話,我去街上找裝飾工去,你是還在這裡高雅呀,還是陪我去街上呀?」吳清樸說:「我得陪陪夜先生。」大家哄地又都笑起來。虞白說:「你去吧,夜先生過會和丁琳要去參觀民俗館的。你得罪了鄒雲,鄒雲可不就把我咬著吃了!」鄒雲抱了那黑狗忽地往虞白懷裡一塞,人和狗就倒在沙發上,格格格地笑著把吳清樸拉出門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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