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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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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琳偏不饒她,故意正經臉色了說:「你剛才推薦了個夜郎嗎?你推薦夜郎,又說了個『再是??』還再是什麼?我不懂的!」虞白說:「我說過夜郎?——我說過夜郎的話,我已忘了,你還這麼記著?!」丁琳說:「你這精鬼!自己偷了牛讓我拔樁!」虞白說:「那天夜郎來,我看你倆挺能說得來的,你要給他吩咐任務,他才不知怎麼個輕狂勁兒給你幹哩!他一來勁兒,枯燥的材料都會寫得一片燦爛,哪裡還用得上我病懨懨的人,寫出來也是有氣無力。」丁琳再次提起夜郎,有心要證實一件事的,聽虞白這麼說,便開悟了,卻想這鬼東西又耍套子,要我為她墊底,又還要把我先抬舉起來!入夏以來,雖未犯了舊病,身子骨仍是虛弱,但見了夜郎,酒也喝醉了,又提出去美容呀,精神得很哩,這幾日卻又一落千丈,病得這樣,多半是一時把精神提了起來,過度興奮了又陷入到另一個痛苦境界中去了!再說,我托她寫民俗館,這對她易如反掌,她偏要拿派做勢,騙得我來,來了借題提到夜郎??丁琳心裡這麼琢磨,一方面為老朋友難得這般的情景而高興,一方面又為她的花招而發笑,便故意要逗她,說道:「初次見人家,多說幾句話算了什麼?我心裡沒冷病,吃西瓜就不在乎了!」虞白說:「我就服了你這一點!」丁琳說:「你還能服我?」虞白說:「你是把真事做得和假事一樣的。」 丁琳說:「這才胡說八道!那你是把假事做得像真的一樣了?」虞白說:「可不是這樣!這幾日鄒雲來說,夜郎請了劉逸山去給祝一鶴整治,祝老頭服過靈符水變得又白又胖,面帶桃花,睡著了還笑著,像個彌勒佛似的。我就想約你到那兒瞧瞧去,卻又害怕在那裡見著夜郎!你說多沒出息,要是你,早去了十回八回的——或許你早已經去見過夜郎了。」丁琳就笑。虞白說:「你笑啥?」丁琳說:「是把假事做得像真的一樣的,那咱何不就把真事做得就是個真事?!今日就去!」虞白才知被丁琳套住了,羞口羞眼,慌張無措,隨即起來卡丁琳的脖子。丁琳說:「你別卡死我,說破了就說破了,也省得再吃藥!——你的毛病就是彎彎繞,聰明常被聰明誤。」 虞白卻不答話。 呆了許久,虞白喊丁琳去臥室床櫃下取一瓶洗劑藥水,丁琳取了送去。後來,兩個女人說了許多女人身體上的話,重新回坐到客廳裡了,虞白說:「現在倒離不得這洗劑了。丁琳,或許我上一世是個壞女人的,這一輩裡才害得這樣。」丁琳說:「既然上一世裡是壞女人,這一輩裡就能重新做人!」虞白看了丁琳一眼,就對著鏡子照,一照半天,說: 「老了!」丁琳說:「老了還一天十二次地照鏡子?鏡子是有鏡鬼的,你好好照著,攝了你的魂去!」虞白說:「鬼也不要我的。」又說:「你剛才說什麼來著——『說破了就說破了』,破了什麼?」丁琳說:「虛偽!今日咱去看那個彌勒佛去!」虞白說:「去就去!你來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去一個地方,是一個房子的,房子裡一個大炕,像西府農村的那種大炕,炕角放著一遝遝疊上去的被子,鋪著人字紋的草席,左手有一個土檯子,蒙了床圍子,上邊是兩個大木頭箱子。我是從門口往裡走,房裡光線很暗,借著開門的光,先看見的是炕下的鞋,一雙是大號的牛皮鞋,一雙是細高跟的皮鞋,我意識到不對了,趕忙要退出來。退到門口心卻不甘,想炕上睡著誰嗎?回頭一看,炕上坐著夜郎。我又要走,夜郎看了看我,卻下了炕從我身邊走出門去了。我也要走出去,但發覺我腳上沒了鞋,剛才還穿著鞋怎麼就沒有了?我到處找,找不著。你說怪不,前日夜裡一直睡不著,天明時睡著了還做了個夢,也是咱們說好去找夜郎的,可就是尋不著我的鞋,最後就醒來了。瞧這是怎麼啦,與人家不生不熟的,卻給人家做的什麼夢?」 丁琳說:「愛上人家了嘛!」虞白說:「這叫愛上?」哈哈大笑。又說:「我早已不是二十來歲的小姑娘了,輕易就愛上一個人?那日夜郎來,有一點就使我看不上眼的。」丁琳說:「是那張馬面?」虞白說:「他右腳尖的襪子磨破一個洞兒,露出來的趾甲那麼長的。」丁琳說:「我說你是神經質你倒不愛聽,趾甲沒剪就影響整個人啦?愛上不愛上夜郎,那得有緣分,就是不往別的發展,交個朋友也是。」虞白說:「男人是容易產生錯覺的,發展發展,真要假事做成真的了。」丁琳說:「那不是天大的好事?!」虞白說:「我這人沒有男人會要的,孤獨慣了??誰敢來?」丁琳說:「你也說孤獨?這我就想起王濤說的話了!」虞白說:「王濤是誰?」丁琳卻笑而不語,雙目流彩,又忍不住了,附耳說了什麼,虞白叫道:「又一個英雄折腰了!狗賊,我告小白臉去!」丁琳說:「又不是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他沒情趣,還不允我找個說話的朋友啦?」虞白說:「王濤說什麼了?」丁琳說:「王濤是見過夜郎的,說了一句:蓋世的醜陋,曠世的孤獨。」虞白說:「這倒說得好,夜郎這人我感覺就是這樣,有人領好了會不是平地臥的人,領得不好就可能是個禍害。」丁琳說:「呵,你們都孤獨嘛!」虞白說:「孤獨有什麼好?我們羡慕你白白胖胖,隨隨和和,小鳥才依人哩!」 丁琳說:「喲,自誇也不是這麼個誇法吧?我是麻雀,嘰嘰喳喳,你們孤獨,是狼才孤獨,是鷹才孤獨呀!」虞白說:「豬也孤獨哩」兩個人正嬉鬧成一團,門被敲著響,以為是吳清樸,開了門,卻是嘴噘得多長的鄒雲,手裡捏了一包藥。丁琳說:「什麼事成了這樣?多漂亮的人也要成豬八戒了!」鄒雲把藥交給虞白,腳一蹬,就把一雙高跟鞋蹬飛工,說:「工商局那個苟矬子,姓這個姓就讓人不順氣!他吃了我那狼虎二哥的黑食了,故意不給我辦營業證,我和清樸嘴都能磨破,你瞧人家怎麼了?帶理不理,腳架在辦公桌上剪指甲!什麼東西!」丁琳說:「是你渠沒滲透吧?」鄒雲說:「我提的茅臺酒!我爹還沒喝過哩!還要怎麼滲渠?我上了他的床去,就為一個營業證?!」虞白說:「難聽不難聽呀?清樸呢?」鄒雲說:「我們倒氣得吵了一架,他到飯館裡去吃羊肉泡饃了——他怎麼是越氣越能吃?!」虞白沒吱聲,也沒聽她再說下去,喊著「醜醜,醜醜,把藥枕拿來!」黑狗在後院裡喔了一聲,如僕人應諾,竟真的叼了一個木枕回來。虞白抽開枕蓋,將帶回的藥末分盛了幾小包往裡裝。一時都尷尬,鄒雲住了口,丁琳也不知說什麼,湊近來看。這枕是紅色的柏木心做成的,一尺二寸長,四寸高,枕蓋上鑽著粟米大的小孔三行,每行四十孔。丁琳無聊搭訕:「手工這麼精巧的,買的?」虞白說:「托民俗館修繕工特製的。」丁琳又說:「配的什麼藥,味兒好大呀!」虞白說: 「二十四味。」丁琳說:「二十四味?」虞白說:「二十四種藥與四時二十四節氣對應,另加有毒性的藥物八味,以應八風,估計對失眠有作用。」丁琳說:「只怕藥枕這麼硬,越發墊得睡不著的。鄒雲,也不要急的,咱可以多想些辦法,好事多磨麼。」鄒雲已去廚房水池上洗臉,說:「白姐這麼能的,連藥都自己配,可清樸咋憑沒本事的?要是別個男人,甭說十個八個營業證,要個原子彈也揀著光溜溜的拿回家來了!」虞白說:「哼,原子彈要是棉麻做的,你早穿了衣服了!」鄒雲水剛淋到臉上,哧地笑了,說:「我臭美,白姐不也去美容按摩了嗎?」三人笑了一氣,沖淡了剛才的不快,丁琳就埋怨吳清樸怎麼還不回來,等不及了,她要和白姐去看祝一鶴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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