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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把得病的原因粗粗談了一遍。劉逸山說:「瞧瞧,當官當到這個份上,不也是吸毒嗎?」吳清樸說:「劉叔,祝先生的病能不能治好?」劉逸山說:「請醫生看過沒?」夜郎說:「中醫西醫都看過了,氣功師也發過功,都是效果不好,似乎越來越不行,人已經全癡傻了,又流起涎水。」劉逸山「嗯」「嗯」了一陣,說:「如果一種病長時期得在身上,說治治不好,說死死不了,那就要想想這一定是有原因的了。」說著問夜郎:「懂了吧?」夜郎說:「不懂。」劉逸山說:「不懂我也不給你解釋了。喝酒,你把這剩下的酒都喝了,明日一早,我去看看,好了,算他的命大,不好了是我本事不強。你知道他的生辰年月嗎?我晚上得準備準備的。」夜郎伸胳膊腕說了生辰年月,提瓶把酒喝幹了。

  翌日天明,夜郎雇了一輛出租車到劉家門口,劉逸山正坐在院中一塊石頭上養氣,見他進門,便拉了到屋裡,桌上已放了一遝朱砂畫就的符,和一把龍泉寶劍,一個秤錘,讓夜郎把劍和秤錘在一個長口袋裝了,說:「你也看看。」引進臥室,劉逸山點了燭,打開了牆上一個小小的暗櫥。暗櫥裡是一尊泥塑神像,夜郎認不得是何種神仙,而神像下放著六七枚印章。劉逸山取出兩枚,按了朱砂印,一一蓋了在符上,說:「這是用正月十日天雷擊轟的棗木刻制的,蓋上了符才起靈的。」夜郎頓時莊嚴,諾諾點頭,看著他又把兩枚印用黃表紙包了揣在懷裡,一徑走出院子,腦子還恍恍惚惚的。上了車,劉逸山說:「你今日來得倒早。家裡有蠟燭嗎?」

  夜郎說:「有蠟燭的。我怕堵車,避開上班時間,沒想街上還是堵得厲害。」劉逸山說:「不妨的,我今日不讓再堵的。」劉逸山就坐到了司機旁邊,一手拿了那裝符的紙包,一邊掐出個青劍訣來,出租車從巷子開出去,果然一直暢通。夜郎說:「真神!」司機說:「到十字路口就不行了!」車往十字路H去,遠遠看見前邊堵住了,車前五百米處又有一輛大卡車,司機故意加大油門要靠近卡車,可卡車卻一拐彎鑽進旁邊的一條小巷去,那十字路口的堵著的車卻開通了。如此駛過幾條街,不但沒有被堵,且每到十字口綠燈就亮,直到了祝一鶴的居樓下。驚得司機說:「老先生你是不是人?」劉逸山說:「你去買個燒雞來看我會不會吃?」司機說:「哎呀,老先生,你能不能給我個什麼東西,讓我開車不堵就好了,這堵車坑我一天少掙百十元哩。」劉逸山說:「錢是有定數的,我讓你多賺了,別人就要少賺了。」說說笑笑,兩人下了車。

  夜郎問:「劉老,你說的定數是說錢固定有數的?」劉逸山說:「可以這麼理解,世上什麼逃得了數字?祝先生是幾號樓幾單元?」夜郎說:「七號樓二單元四層七號。」劉逸說:「七二四七就是祝先生的數,別人怎麼不住在這兒偏他住在這兒?一說到七二四七你是不是就想到祝先生?」夜郎說:「你這是不是『周易』?」劉逸山說:「不是『周易』,也是『周易』。」夜郎說:「『周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說說。」劉逸山說:「周易是把最複雜的事變成最簡單的一本書,要給你解釋,就把最簡單的又說得最複雜了。你背得過八卦?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你聽不懂?!金木水火土總知道吧,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冗金??」夜郎說:「噢,那就像喝酒打老虎杠子,老虎吃雞,雞吃蟲,蟲吃杠子,杠子打老虎嘛!」劉逸山氣得半晌不言語,說:「你說的不是『周易』,是週一!」

  到了祝一鶴家,敲了半天門,阿蟬把門開了,她那個同鄉也在,兩人正在玩跳棋。見了夜郎,忙把跳棋收了,就去換祝一鶴下巴上的涎水缸。夜郎沒個好顏色,冷冷地說:「請了先生給祝老治病的,你燒好開水泡上茶了,都出去到門外,誰來也不讓進!」就領劉逸山在客廳坐了。一會兒,阿蟬泡了茶來,出門去了,夜郎說:「你也看見了,祝先生就成了那個樣!」劉逸山扭頭往那間屋裡看了看,沒有言語,只是喝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後來,讓夜郎取蠟燭,又取了小碗盛了米,就在桌上擺神位,點燭,燃香,拿了香火去祝一鶴頭頂上繞了繞。祝一鶴睜著眼,嘴裡支支吾吾說什麼,說不清,劉逸山一揮手說:「你當官的不信這,你睡著好。」

  祝一鶴果然就睡著了。劉逸山把香插回米碗裡,拜了幾拜,便默坐一邊,半晌口裡念念有辭,然後雙手掐成一個咒訣,夜郎看清是反了掌把十個指頭套成一個蓮花狀,突然雙膊交成一個阿拉伯數字的八字,竟將最小的圈兒往頭套去。這簡直令夜郎不可思議,那麼小的圈兒怎能套過頭,且老頭子硬指硬胳膊的!劉逸山的臉色都變了,越是套不進去,口裡念聲越大,最後套過脖頸,僵住了半天,說:「好了,擺台了!」

  臉面嚴肅森然,一手掐了陽劍手印,一手持了龍泉劍,從門口往桌案方向,起右腿,行七步,怒目炯炯,殺氣騰騰,立腳於桌案前,念道:「吾奉上方諸天神,十萬菩薩開法門,奉佛奉祖奉大道,又奉古天真牌位,玉皇敕令男共女,金牌掛號躲閻君,七十二面金牌到,我是龍華會上人,天護星斗地護神,三災八難離澤門!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念畢,猛一跺腳,隨口吼出一個「嗨!」再收劍伺立,面帶微笑,將一張金牌符在神位前焚化。如此,再退回原處,又持劍七步上臺,念七遍咒,焚七張符。夜郎早已大氣不出,如木如石呆立,直到劉逸山說:「你把秤錘、紅紙和筆墨拿進來。」夜郎一一拿了,劉逸山又讓他退出往臥室去吧。

  夜郎一進臥室,房門便被拉閉,夜郎便又聽得一陣寒塞率率響,但見祝一鶴仍沉沉不醒,面有微笑模樣。過了好久,劉逸山讓夜郎出來,說已用千斤秤錘壓鎮住災病了,把一個紅紙包交給他,要求放在最僻靜的地方。夜郎按按紙包,知道裡邊有秤錘,還有什麼,一概不知,藏於臥室的床頭櫃裡。劉逸山已經是滿頭大汗,又用紅紙包了一張特大的符,過來裝在祝一鶴的貼心衣袋,將其餘四張,大門後貼一張,床頭牆上貼一張,廳裡貼一張,廚房門口貼一張,方坐回客廳,長長地噓氣。夜郎趕緊重泡上茶,讓先生歇息,劉逸山卻讓端了開水來,將一靈符點著化灰,和在碗裡,要讓祝一鶴喝下。夜郎說:「他睡著了怎麼喝?」劉逸山說:「已經醒來了。」

  夜郎端了符水過去,祝一鶴真的睜了眼睛在看天花板,便扶著讓喝下。一切完畢,開了大門放阿蟬進來,阿蟬已經蹲靠著門板瞌睡了,門一開,骨碌滾進來,羞得滿臉通紅。劉逸山就將一遝七張的靈符交阿蟬放好,囑咐此後七天,每天子夜焚符化水給病人喝,焚符前需面東,右手掐蓮花手印,念服靈符咒語。阿蟬聽了一遍,說她記不住,劉逸山就寫在紙上。阿蟬看了,認得是「謹請龍庭古佛僧,三陽老主法持增,諸佛下界來擁護,眾位菩薩保安寧,天也增壽地也增,五方五佛救眾生。」卻不信,說:「念這詞兒,祝老病就好了?他這怕是中了吃死鬼的邪,躺著不動,飯量倒大哩!」夜郎窩了她一眼,說:「你快去收拾飯菜吧。」阿蟬去了廚房,劉逸山一邊整理他的法器,說了一句:「這保姆不該托生個女的。」

  祝一鶴服過了三次符水,人還是癡傻著,但明顯地胖起來,也白了許多,阿蟬用手指在他的額上按下一個坑兒,坑兒立即就恢復,認作不是浮腫,就覺得奇怪。在服第四次符水時,把咒語放在床邊一邊看著念,一邊擦火柴點符,火燒到手邊了未及時理會,待燒到手,急一扔,殘火紙竟落在祝一鶴的鬍子上,嗤啦就燒焦了一撮。嚇得阿蟬抓了枕巾去捂,總算沒有燒掉全部的鬍鬚,就慌亂從地上撿了那符灰條攪在水碗裡,給祝一鶴喝下。祝一鶴睡著後,那焦了一撮的鬍鬚怎麼看也難看,阿蟬害怕顏銘和夜郎知道後責怪,要趕了她走,就機靈了,去街上請來個理髮師,將祝一鶴頭髮理了,把鬍鬚剃了個精光。剃了鬍鬚的祝一鶴,吃飯喝湯乾淨了許多,更顯得白胖,服過第七張符,臉上嫩紅如婦女,皺紋也沒有了,一張嘴卻縮小,上下唇紋似乎比先前多,常常窩陷下去,猶如嬰兒的屁眼,倒慈祥得如睡佛了。這變化喜得顏銘在平仄堡表演時裝時說給了賓館經理,經理又到處張揚,鄒雲就過來告訴了吳清朴和虞白,兩人都覺得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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