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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原本去找南丁山,托南丁山找陸天膺再聯繫劉逸山來治病的,夜郎卻到清水巷虞白家來。那日是吳清朴把符從劉先生家帶到陸天膺家的,吳清朴肯定與劉逸山熟悉,但吳清樸還會不會在虞白家,夜郎心裡沒底,只覺得應該到這裡來。從西大街騎了車子並不快地駛過,靠右的店鋪門窗玻璃上,自己就看到了自己:一副長長的馬臉,蓬著亂髮。夜郎心裡突然慌起來,腳下遲疑著,車子一扭一扭像醉了似的要倒。他一邊暗自罵自己沒出息,一邊把車子停在一家理髮店門口,進去要理一下發。理髮店裡,靠裡邊的是美容按摩床位,躺著一老一少兩個女人,美容師一邊在她們臉上塗什麼油膏,一邊有秩序地反復揉搓按敲,夜郎坐在那裡讓剪著發,一邊聽四個女人說話。三個女人一台戲的,那小女子只是哧哧笑。一個說:「我們店開張了兩年,還沒有母女倆一塊來按摩的。」一個說:「是嗎?噢,輕點,那兒放輕點。」一個說:「鼻子發炎了嗎?」一個說:「你沒發現鼻子是硬的嗎?我墊了鼻樑了。」

  一個說:「墊得真好,倒看不出來!前日有個人來吹頭,鼻子卻是歪的,現在到處開美容手術院,技術不過關,圖了掙錢竟害人,哪裡有二十多年前的手術質量?」小女子又是哧哧地笑。一個說:「二十年前哪裡有美容這詞兒?!這是年初才做的。」一個說:「年初呀?你是演員嗎?」一個說:「我哪兒能當了演員?是機關的文書。」一個說:「那我真佩服你了,這麼大年紀還做美容手術?」小女子說:「我左額上原有個暗紅色肉瘤的,我媽領我去做了三次手術,現在看不出痕跡吧?我做的效果好,我媽才把買空調的錢省下來,去給她墊鼻子了,我媽五十四歲的人了,是顯得年輕吧?」一個說:「是年輕。」一個說:「原本我這把年紀了還做的什麼,可我想,就為了這個塌鼻子,我是一輩子沒了自信心,走不到人前去的,那份罪你們漂亮女孩是體會不到的。」

  一個說:「怎沒體會?我之所以開這個店,就是長得不好,到深圳、海南去闖蕩,心想憑自己的能幹總能混個名堂的,可一去,三個月就回來了。那裡的女人,都是有姿色做資本的,哪裡有咱的世事?一氣之下去上海做了手術,將一臉麻子打磨平了,才發誓開這個美容項目,咱雖沒動手術的手藝,按摩按摩也好麼。」一個說:「我那死老漢倒不同意,說人都老了,還美什麼容,又不是我嫌棄你!這死老漢,我活著就不是只為一個死老漢活著嘛,雖然老了,可遇上這年代,我怎不也漂亮一回?能漂亮一天是一天,這一天裡心情好,活著就有精神麼!」夜郎睜開眼,從面前的玻璃鏡裡看過去,那年紀大的女人躺在那裡在笑著,笑得一身肥肉呼呼地顫,他倒被這女人感動了。等理完發,看著母女倆按摩畢了高高興興出門去了,夜郎說:「這女人好。」理髮員笑了,說:「那你怎麼不去手術?我給你刮臉,別人是一刀就下來,你得兩刀子才到嘴角。」夜郎也笑了:「我這是牛頭馬面呀!」

  出得理髮店,對面的路燈杆下卻圍了一大堆人——中國人有圍觀紮堆兒的秉性,一個人在街上走著,偶爾往天上一看,立即就會有無數的人也仰首看天。那一回,夜郎路過鐘樓,江浙一帶來的匠人正修飾鐘樓的八角飛簷,小個子的老繪工爬在腳手架上,把筆蘸上顏料了,在嘴上備一備,再一下一下描那山水人物,嘴就五顏六色地像小孩的屁股。夜郎低了頭看樓下豎著一面石碑,碑上記載了這座城市原是一條河從中分開的,河後來卻乾涸了,河面上修成了這條大街,而為了紀念這段歷史,城的圍牆修建成了一個船形,這鐘樓就築成塔的模樣,來象徵船的桅杆了。夜郎讀完碑文,才知道西京城原是一隻擱淺的船,幾分嘲笑,幾分歎息,有許多的感慨,極想和人聊聊,行人卻側目而視,沒有一個肯接他的話碴兒。他便有些生氣了,故意蹴下身去,往一個暗水道口去瞅,果然過路的人都往暗水道口裡瞅,他就冷冷笑著回去了。有兩個小時吧,賣燒雞的禿子回來說,街上殺了人了,驚得他問殺的是誰,誰人所殺,怎麼殺的,殺在哪兒?禿子說,他是禿子,不好意思擠到跟前,可鐘樓那兒擁了許多人,聽說是有人被殺了,從下水道裡撈出了兩條人腿,兩條人腿又是一順順的——這就是兩條人命了!他忙跑去看,人卻是集聚在那暗水道口,才知道是他惡作劇的結果,自己捉弄了別人也捉弄了自己,害氣回來臭駡了禿子一頓。而現實的是路燈杆下又圍了一大堆人,夜郎心想這又是誰在惡作劇了,或是那裡有人在擺棋吧,扭頭要走,但聽得有嗚嗚的哭聲,同時有人在安慰,有人在咒駡,有人在笑著說:「沒腦子!鄉下人到底差成色!」

  夜郎便推車過去,果然人群中有三個鄉下男人哭得眼淚汪汪,一邊哭一邊頭往地上碰,額頭上都碰出血來。夜郎蹴過去問:「怎麼回事?」三個男人爭著說:「這不是要人命嗎?這不是要人命嗎?!俺們把他當好人,給他煙吸,請他飯吃,他要喝酒,俺們還買了酒,他就敢一走沒了,沒個影兒了!?」拿頭又在地上碰。夜郎明白鄉下人一定在城裡是受了什麼欺負了,卻見不得那鼻涕眼淚的行狀,吼道:「哭啥的,大男人在這兒哭著好看?來回話都說不來,連吃帶喝的!」三個男人竟被鎮住,一時住了哭,卻突然三雙手抓住他,說:「你是好人,你要救我們!」周圍一片哄笑。夜郎一扯那個年紀稍大的,拉到一邊,遞過一支煙了,說:「你先吸煙,別惹得那些閑漢再過來——你說吧。」

  原來,這是三個洛州來的農民,山區的日子苦焦,聽說西京城的某某路藥材市場上茯苓搶手,便東借西湊萬把元收購了幾麻袋運來。一進城裡,兩眼抹黑,螞蟻湊堆似的人,沒一個能認識,宿了一家小客棧裡,每日去藥材市場上尋找買主。一連轉遊了三天,逢著的都是些小宗主兒,三人思謀:咱不是長年做這買賣,一次來得尋大宗買主,否則零敲碎打,光在城裡吃住花消太大,就賺不了多少利的。第三天的傍晚,碰著一個買主,西服領帶的,手提著移動電話,是有錢的派頭,接上碼子了,果然人家口大氣粗,一次包買。三人喜歡得念了佛了,當下就論價錢。他們說別人的貨是一斤四角五分,可整個藥材市場上,卻誰也沒他們的貨好,四角五是不賣的。開口價扳得很硬,甚至還編排說有人來買一半,給價四角六分五,他們要四角七,交易才沒成的。他們說:「既然你是整袋兒走,也瞧著你這人是乾脆人,你開個價吧!」

  便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手伸在帽底要與人家捏碼兒。那人說,他並不是專做藥材生意的,小買賣一樁,只求個貨好,一分半分的倒不在乎,也見毽不得捏碼兒,明說個價吧。就拿了移動電話高一聲低一聲說話,似乎是對方彙報一筆款到了,就指示收到款給辦理公文的科長十萬元手續費吧。他們聽得面面相覷,交換了眼色,就放了膽說出個四角七,只等人家能降到四角五分五就燒高香了。可那人一關電話,說:「四角七就四角七!今日天晚,我又沒帶那麼多錢,明日一早把貨拿來就在這兒等我!」這一夜,三人好不高興,籌劃著這宗買賣可以純賺三千二百元了,一人分一千還剩二百,刨除客店錢還有七十元,索性晚上也到卡拉OK廳裡去看看世面。便一人花去十元買了門票,進去沒有唱歌,也沒跳舞,給眼過了一下生日,只喝了一杯茶水,結果六十元就沒有了。豁出去了,餘下十元買了一條煙,在客棧裡吸了一夜,也時了一夜舞廳裡的妖女人。最後意識到說女人不吉利,才不說了睡覺。頭才挨著枕頭,天就亮了,又起來把幾麻袋藥材背到那路口,那人果然來了,是坐著一輛小白色麵包車的。三人把藥材搬上車了,那人交給他們的是一張支票,說可以到東大街人民銀行裡取現款。他們心也鬼,兩個人陪著人家去飯館吃飯,一個人還偷偷到附近一家儲蓄所讓櫃檯裡的人看看這支票真不真。儲蓄所人多,一個人接過去看了一下說真的,就回來又買了酒給人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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