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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如果這時候突然發生地震,整個的平仄堡將陷落地層深處,這一抱將是上千年??但是,當電燈重新插好了接線板,夜郎便赤了身子去洗淋浴。顏銘還沒有起來,頭髮蓬亂地趴在那裡,在賓館的留言簿上寫著什麼,說:「我這是送羊到虎口了!」夜郎用大浴巾揉著濕淋淋的頭髮,輕輕地笑,心想:是的,乾柴遇見烈火,勢必要燃燒的;重新的相好,是顏銘主動來到這房間的,他夜郎之所以再次接受了她,除了上邊的種種原因,最重要的是一種消釋,如同去為別人辦件事情,事情完全可以按規定辦的,也肯定能辦成,但你必須接受他的禮品,接受了禮品對方才可相信你會真心去辦的。

  再是,夜郎是無法抗拒顏銘的美麗的,顏銘除了有西歐人的臉龐外,體形更是絕妙,該瘦的地方都瘦,該胖的地方胖而結實,她躺在那裡,台桌上的燈光從燈罩裡照過來,夜郎想到了為平仄堡運石獅去過的陝口的沙漠,沙漠上風吹過形成的起伏優美的沙梁。那也是一個月光很好的夜晚,沙梁下有稀稀的毛拉子草,草窩裡有一個精巧的鳥巢。

  夜郎俯過頭去,要看她寫的什麼,顏銘卻用手捂住了。要感謝這個賓館嗎?不知怎麼,夜郎想起了再生人自焚時的琴聲,也想起了虞白對平平仄仄平平仄的解釋,就覺得這賓館與自己有著奇特的緣分。他坐下來吸煙,一直等顏銘寫好了,又撕下來折成小方塊要裝進自己的口袋時,他也沒有提出要看。顏銘卻說:「你看不看?」夜郎接過紙塊展開,上面竟是記錄了剛才一幕的經過。使夜郎吃驚的是女人的感覺是那麼豐富和細膩,又那麼熱情和衝動!其中也夾雜了擔憂和多疑。夜郎是有著長長的接觸女人的歷史的,事情幹了也就幹了,但顏銘這樣的女人,卻把這樣的事看得如此莊嚴和神聖,她是在竭盡了全部的生命去品嘗、去享受的。文字的最後一句是這樣寫的:「我們做過了該做的事,我們沒有辜負這下半夜的月光,平仄堡的愉快的時光將長留我的記憶中。」

  夜郎抬起了頭,顏銘水汪汪的眼睛正看著他,臉色紅如火炭,說:「我文墨淺,心裡翻騰得什麼都有,就是尋不到詞。」夜郎說:「謝謝你!」卻劃火柴把紙燒了。顏銘叫道:「你把它燒了?」夜郎說:「這樣的事是不能寫的,寫了總會被人看到。雖然人人都千過這事,但不能說破,不能寫出,不說不寫就是完人、噴人、聖人,說了寫了就是庸俗、下流,是可惡的流氓。」顏銘說:「這就是你們男人!」起身穿衣梳頭,收拾臉面,問夜郎:「和剛才是不是一模一樣?」夜郎說:「不一樣。」顏銘問:「發畔不齊?」夜郎說:「你身上有了我。」顏銘罵道:「壞蛋!這髻兒順溜吧?」夜郎說:「晚上了,還梳那髻兒幹啥?」顏銘說:「寬哥還在大廳裡,他要見我變了髮型,該怎麼想?」夜郎這才記起了還有那一個大哥。

  大廳裡卻沒有了寬哥,總台的服務員告訴說是有一個警察的,早就走了。夜郎怔了怔,便會心笑了,返回來,這一夜兩人再沒有走。

  天未明,顏銘就趕緊離開了平仄堡,夜郎睡到九點,起來沖了澡,低頭便尋找什麼。夜郎尋找的是那枚鑰匙。那枚鑰匙以前戴在身上習慣了,洗完澡每每就先要戴上的,現在尋了一氣,突然記起已送了人,倒笑自己的荒唐。穿了衣服回躺在床上吸煙,就想到了送給了鑰匙的那個虞白。,夜郎與女人的交往裡,虞白可能是特別的一個,這是一個豪門的後代,又是一個有知識的女性,夜郎的意識裡有著自卑,那日從一聽到樂聲就自慚形穢,無論如何,像夜郎這樣的人是無法接近這女人的,但夜郎卻神使鬼差般走進了她的家裡,並吃了酒,說了那麼多話。昨天夜裡,他把虞白的事說給了顏銘,顏銘就說:「人家高貴嘛!」不無一種醋意。但說過了,卻又說:「多接觸接觸這樣的人好哩。,人家一回兩回待頓咱,三回四回就不知怎樣,只怕是心裡瞧不起你我這班人呢。」

  夜郎那時是「哼哼」地笑了兩下,現在想起來,仍是笑了。夜郎雖然不是流氓,夜郎有豪氣,夜郎怕誰的?越是這樣不為他夜郎能接近的女人,夜郎才更有興趣去接近!更何況,夜郎又想,虞白對他並沒有什麼反感,那言語、眼神,以及每一個小小的舉動,夜郎看不出她的絲毫厭煩——夜郎反倒喜歡了那一種自在適意的作風:請人吃酒,自個先醉了睡去。於是,那一句頭次見面就說夜郎是馬面的話反倒令夜郎難以忘懷,從床上起來,走到鏡子前端詳自己的臉,確實是一張過長的臉,眉毛濃重,有著大眼,但太靠上了,聳而長的鼻子佔據了臉面的三分之一,使嘴和眼遙遙相望。這樣的一張臉,為何在西京城裡誰也沒說破過是「馬面」呢?

  夜郎回坐在床上整理床單,床單上有三根長長的頭髮。他把它們撿起來,繞做一團放在了煙灰缸,還拿煙頭去燒成幾節,就不免又指責自己:自己還坐在留有顏銘體溫的床上卻想著另一個女人,是不是有點兒那個了?他努力地張了張雙臂,噓著氣,要把五臟六腑的乏勁全噓出來,也把腦子裡的亂七八糟的念頭也噓出來,但在出門的時候,又以是一匹馬而自足了。

  夜郎自有了馬的意識,偶爾一次翻日曆發現自己的生辰屬相也是馬,就越發覺得自己一定是馬托生的。那麼,自己以前是怎樣的一匹馬呢?是草原上的野馬,還是每晚可以看到的,郊區農民用膠輪板車往城裡建築工地上馱運磚塊和水泥樓板的老馬呢?

  一次在排演場黑水汗流地繼續做持雲朵牌的矮子功,心裡就覺得窩火:馬是奔騰長嘯的,怎麼能委屈著身子做矮子功呢?一氣就坐在了一旁,惹得老把式又開口臭駡,直到南丁山說夜郎實在不行也就不頂這個角色了,才算作罷。夜郎也就問南丁山:「人到底是什麼變的?」南丁山說:「女媧用泥捏的。」夜郎就在褂子裡的胸膛上搓來搓去,搓出一撮垢甲:「怪不得怎麼洗都有泥。」南丁山說:「要不是泥捏的,就是猴子變的——這可是書上寫著!」夜郎說:「唔,我說動物園裡猴子越來越少了!」南丁山氣憤地說:

  「你說是啥變的?」夜郎說:「世上有什麼東西,就有什麼東西變人。你瞧瞧老把式父子,像不像魚,鯰魚?他們原籍是南方,在海邊的都是水裡的魚鱉海怪變的。康炳像不像狼?在山區生活的人都是飛禽走獸、石頭草木變的。」南丁山說:「那你是啥變的?」夜郎說:「馬。」南丁山說:「那你別給我尥蹶子!」一指頭彈在夜郎的額顱上。「吹塤把你吹出邪勁來了!今日是馬,馬有龍馬一說,趕明日怕又該是龍了?!

  你沒事去看看這條馬吧!」南丁山扔給他的是一本書。書是《搜神記》,南丁山常裝在口袋,在裡邊尋關於鬼的故事要改編戲。夜郎在目錄上就翻到了一篇叫《蠶馬》的文章,拿到了排演廳後的山牆根去看。天氣悶熱,不遠處的垃圾堆裡,西瓜皮和爛西紅柿散發著酸烘烘的臭氣,夜郎還是一氣兒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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