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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經理收拾了棋盤要走,在過道的門口蹲著一個人,打閭四零二房間裡是不是住有派出所的人?經理以為是報案的,就擔心是賓館失了盜或是歌舞廳裡有流氓滋事,盤問了一陣,知道是外邊的人,就說派出所的人住在賓館幹啥?先攆著走了。人一走,忽想著汪寬也是派出所的警察,就進來問有沒有相約的人?夜郎說:「有的。」出來看了,過道的那頭還疑疑惑惑地站著吳清樸。就喊:「吳先生!」吳清樸喜歡地問:「你怎麼也在這兒?」夜郎說:「派出所也叫我來的。」吳清樸臉就變了:「出了什麼事?派出所也讓我來的。聽說火車站那兒發現了被害的屍體,可與咱有什麼干係?咱沒有犯什麼事麼!」夜郎瞧他的緊張樣,就不忍作弄,耳語了一番,吳清樸才笑起來,身上已經是汗水淋淋的了。領進房間做了介紹,顏銘也把衣服洗好晾好在風扇前,寬哥就說:「夜郎,我給經理說好的,房間給咱開了,晚上不回去也可以在這休息,你們說說話,記住了沒?!我和吳先生去大廳聊呀,末了我再來。」砰地把門拉關上了。

  門一關上,夜郎倒笑了,看顏銘,顏銘也笑,就過去又試拉了一下門,沒有拉開,把門鏈就拴上,回坐在床沿上,還說:「寬哥這人??」顏銘也說:「寬哥這人??」對視了一會兒,眼睛都垂下來,久久地卻不說話了。顏銘就從對面的床沿上又站起來,去把風扇上的濕衣服挪了個地方,又放好,眼睛不看,卻在說:「夏天不穿襪子就不穿襪子,可趾甲也該剪剪吧?」夜郎。把嵌著黑長趾甲的腳收到了燈影裡。顏銘也沒有再說下去,卻問:「你來找我有事要說嗎?」夜郎說:「也沒甚大事,久日不見了,來看看。」顏銘說:「多謝你,你看吧。」夜郎說:「你真漂亮。」顏銘說:「來看漂亮,去歌舞廳裡看麼。」夜郎說:「你不讓我來看的?」顏銘說:「時裝表演,百人千人看,還能不讓你看?」夜郎便噎住,一時百無聊賴,自己給自己尋話:「到戲班裡真他娘的窮忙。」顏銘說:「也是的,你有空能去祝老家,阿蟬說我快回來了,你就忙得趕緊走了。」夜郎又沒了話,想起那次見到床圍上的字,心裡泛上不舒服,就揚了頭說:「顏銘,你是把咱的事全說給寬嫂啦?那是個忽拉海人,她要一知道,滿世界就都知道了。」顏銘說:「我是說了。」

  夜郎便來了氣,說:「你知道不知道這又傷害了我?」顏銘說:「你要這麼說話,真為此傷害了你,咱們就拉平了。」夜郎說:「什麼?我傷害你了?」顏銘眼淚刷地流了下來,說:「夜哥,人說話要講良心的,我是感謝你把我介紹到祝老那裡去做活,但我一個女兒身接待了你,你也總不能這麼無情寡義!不知你怎麼看,在那一夜之前,也包括那一夜,我是真心要同你結婚的,我永遠不能說我是虛偽的,假情假意的。那天我回去,床上的東西攤了一堆,你故意來羞我,又一走了之,再不閃面。今日再見到你,果然平平淡淡,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我真服了你競能做得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夜郎說:「我不能讓人都欺騙我!」

  顏銘說:「哪個是在欺騙你了?!也正是我知道你以為我在騙你,我才去給寬嫂說的,寬嫂嘴長,我原本準備不說與她,可我在這個城裡還有什麼人肯聽我的委屈?我說著說著就不能控制,說過了又後悔。我是一直要把話給你明說的,你卻不閃面麼。今早寬哥來說他一定要尋著你,要不是寬哥,你怕也不會來的,來了也不會呆這麼久。我之所以同意他領你來,我就是要給你說清楚,說清楚了,你就是殺我剮我,笑我賤我,還是不肯信??我心裡也就清靜了。」顏銘說著,鼻樑上、嘴唇上已是淚和細汗,進洗漱間取了毛巾擦了,扔給夜郎,夜郎更是滿頭滿臉的汗。

  顏銘說:「小時候我愛體育,在學校裡打籃球、踢足球,運動量大,後來看了一本書,說運動量大的女孩處女膜常會破裂的,我知道男人是講究處女膜的,又聽說過許多結婚的男人第二天偏要把弄髒的床單掛在院中曬,讓人知道自己的媳婦是處女。正因為這樣,我看你神色恍惚,情緒低落,才同意把我就給你,讓你忘記煩惱,也正是擔心我萬一沒了處女膜,給你無故地增加心理負擔,才想到去買魚,半夜殺魚給你吃,拿了那魚尿泡??我真蠢,我弄巧成拙,我給誰說清去?!」

  夜郎吃驚地看著顏銘,顏銘氣咻咻地敘述了一切,最後已是淚流滿面,用毛巾擦了淚又擤鼻涕,眼淚鼻涕卻不住地流,而且開始打嗝。夜郎無法相信她的話的真實,也無法不相信她的話的真實,但夜郎感到心疼。如果顏銘說的是真話,他夜郎就太傷害了她;如果她還在欺騙他,夜郎也不是不設身處地地為顏銘的自尊作想。他夜郎是愛著顏銘的,直到現在心裡仍是愛著,正因為愛著她,所以才因蒙受她的欺騙而極度地痛苦。他雖然是一個豪氣的男人,但他內心深處是脆弱的,需要關心和安慰,即使是她說的這一切仍在哄他,他也會為這哄話來欺騙自己,樹立男人的尊嚴和自信的。更何況,一個女人,一個失身過自己的女人,能這樣地對自己說話,他夜郎即使鐵石的心腸也不能再硬了。

  夜郎站起來,顏銘也站起來,燈將他們的影子塗映在兩面空曠的牆上,如是對坐了的神像,默然兩忘。樓下大廳北角的歌舞廳裡聲樂飛揚,在賓館門外的街上,賣燒雞的小販高一聲低一聲地吆喝,奇怪的是一聲貓叫,似乎就在樓外牆根或那片草地上,十分清晰而陰冷,兩人打了個哆嗦。鳥的求愛是以自己的歌音取悅,獸的求愛是以毛髮取悅,貓卻是一種艾怨和哭訴。——夜郎無聲地向顏銘挪移腳步,眼瞧著她緊貼在牆上,胸脯一起一伏,那「呃兒呃兒」的聲越發響得緊。突然,電燈熄滅了,電扇也停止了。電燈電扇的熄滅、停止是夜郎走過時腳碰著了插線板,屋子裡刹那間一片漆黑,只拉了一半簾布的大塊玻璃窗透了月光,月亮看不見,多半已在了樓頂,屋子裡朦朦朧朧。「你要幹什麼?」

  顏銘看著站在了她面前的夜郎,身子沒有動,樣子淒慘,猶如十字架上的受難者。她竭力在控制著打嗝兒,可嗝兒還是打出來,打一下身子就顫一下。夜郎說:「掐掐中指,掐中指會好的。」顏銘在那裡左手掐著右手,很為自己的不雅行為而有了幾分害羞。夜郎終於抓住了她的手,手綿軟而冰冷,說:「我幫你掐掐。」顏銘驚悸了一下,眼睫毛撲撒下來,腳步移動了,又貼靠在牆上。這一挪動,身子正在了那一片白光的邊沿,頭髮和上衣與黑暗的牆一個顏色,而臉顯得那麼白。——今夜的月亮也是這個色調吧?夜郎小心得說:「顏銘,能原諒我嗎?」眼前的月亮卻搖曳了,慢慢地往下墜,往下墜,最後,她的手開始有了份量,開始滑出,整個身子軟滑下去倒臥在牆根。房間裡全然黑暗了,夜郎聽見了有低低的聲音在地上說:「你不認為我還在欺騙你嗎?」聲弱得如蟲在鳴。

  夜郎說:「那天早上,我是悲愴地哭了,顏銘!說心裡話,我並不在乎你是不是處女,現代的都市里,女孩子凡有過戀愛的經歷,沒有幾個是未體驗過性的,更何況我也是結過婚??我傷心和痛恨的是你用魚尿泡欺騙我,把我當無知的男人來欺騙!我已經被騙得夠多了,別人騙我我還想得開,你騙我我就接受不了!」顏銘聽著,說:「我是處女!真的我是處女,這你要信的,要信的!」夜郎說:「我信的。其實何必那麼計較處女不處女呢?即使以前與別人怎樣,那是我們之前的事,你只要以後能對我忠貞。」顏銘卻又一次哭了。夜郎說:「怎麼又哭了?」顏銘越發哭得厲害,竟嗚嗚出聲:「我為什麼要欺騙你?我為什麼要欺騙你?」夜郎見她傷心,反過來協安慰她道:「在這個世上欺騙的事也太多了,真的也成假,假的也作了真,甚至自己也需要欺騙自己,我還不是常常這樣?」顏銘不哭了,從牆根往起站,站了一下沒站穩,夜郎就勢抱住了。——抱什麼話都有了,什麼話也都沒有了,越抱越小,抱了很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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