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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吳清樸說:「夜先生也會的,他就在戲班裡吹塤。」

  丁琳樂了,嚷道:「這真沒看出,來一段吧!」夜郎忙推辭,說:「我跟寬哥還沒學好的,虞白琴彈得那麼好,剛才不是聽到樂聲我還來不了的。」虞白說:「你聽到的或許是音響上放的,我只是跟著用琴溜溜,唱還是丁琳唱的。」吳清樸說:「琳姐再唱唱我們聽!」丁琳說:「不唱。」吳清樸說:「又拿架子啦?」丁琳說:「乘興而唱,興盡而止。夜郎,我要問你,聽說是再生人自焚時也用琴彈過曲子?」夜郎說:「寬哥在場的,他那時不會記譜,只聽出節奏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也弄不清是什麼意思。」吳清樸說:「平仄堡就是以此起的名,所有知道平仄堡的人都在問怎麼叫平仄堡?鬼知道。」虞白玩弄著。狗,舉了前爪在自己肩上,說道:「好笨!」吳清樸說:「你知道?」虞白說:「你問丁琳!」丁琳說:

  「我知道什麼?」虞白說:「你是引無數英雄競折腰,你咋不知道?!」丁琳呀了一聲,伸掌打過來,虞白一閃,打在狗臉上。吳清朴和夜郎莫名其妙,越發要問,丁琳說:「我去年結婚,許多人送了對聯,有『鴛鴦同臥,龍鳳翻騰』,有『風靜聞荷香,雲渡看松直』,虞白送來的就是『洞房花燭夜,風雨平仄人』,只有她賊怪腦子想得出這詞!」說畢,四人嘩地都笑了。

  吳清樸去街上買了一瓶白酒,四包乾果,回來見三人還在操琴說話。夜郎是將琴撫來撫去愛不釋手的,虞白越發了得意,翻過琴腹讓看上邊的刻字。字是老宋體,以拙為美,夜郎讀了,是:「此門下楊小山遺琴曾攜游燕蘇閩廣西江鄂諸知音器重余孫大門其塚坦於歸助嫁撫物動今昔之思爰筆以記乾隆六十年除夕前二日也。吼晾得叫道:「這是一塊靈木麼!」嚷著要了紙鋪在字上,拿鉛筆在上面來回塗抹,清清白白地拓出一張字帖出來,說回去要讓寬哥瞧個稀罕。遂問:「你是音樂世家?」

  虞白說:「這倒不敢。我爹年輕時做什麼他都不肯,就迷上學琴,師傅是青羊寺的常古和尚,常古師圓寂前,將這琴送了他。琴是不是常古師的家傳不得知。我爹得了這琴,至死沒有離過身,我記得他每天清早起來都要彈一彈的,為此娘和他沒少吵嘴。音樂使人窮的,這話我親身體驗過——那時我們在外縣鄉下,家裡什麼也沒有了,爹死了是買了一個舊櫃,鋸了櫃腿盛殮的,娘要把琴也放到櫃裡去,我舅說留一個作念給孩子吧,這琴才留下來的。」吳清樸說:「高高興興的又提那些舊事。」虞白說:「不說了,吃酒去!」屋裡的光線已暗下來,丁琳把廚房的小矮桌搬到後院,四個人相對坐於白皮松下。酒是一人一盅,不敬不讓,自酹自飲,乾果也不用筷子,隨手去捏。

  夜郎自然不敢挽了袖子劃拳吆呼,一時沉默了許久。夜郎抬頭看虞白,虞白已喝下三盅,看見他在看她了,微微一笑,說:「喝麼。」夜郎就喝了,說:「剛才在屋子裡,我就覺得這院子裡有假山,果然這麼好的假山!住樓房還有個後院,後院裡又這麼多景致,真是難得!」虞白說:「是好吧?你瞧瞧這院裡是些什麼景致?」夜郎扭頭四下看了,南面的牆很高,牆端有明瓦暗磚雕飾,上盤滾道溜脊,臥有琉璃鳳,牆壁正中,嵌一塊方方正正磚雕,凸透著一條欲出雲霧的龍,刻工歎為觀止。回頭東面,也正是房的後門,卻正好矮牆與樓接在一起,原是在牆頭斜伸過來一面門樓的後簷,想像那裡應該是另一院落入口,上有橫額,書著「半園」二字。地是用各色小石子鋪就,有許多圖案。假山不大,千瘡百孔,旁有一高一低數米長的石柱如枯木。假山過去,或者就在假山的下面,有一泓水,綠幽幽的,竟通過那堵牆而不知了來去。再是奇木異草。夜郎說:「這假山是太湖石,水上短橋是藍田玉雕的,石礅是硯石材料,地上石子鋪的圖案??我看出來了,是拐杖、笏板、笛子、葫蘆、花籃、長劍??這是暗八仙。園子叫半園,名字起得好。」

  虞白說:「雖是半園,卻是四季景色,這假山下一蓬迎春花為春,池裡有浮蓮為夏,那株海裳是秋,白皮松卻是冬了——你沒看出來!」夜郎說:「瞧這樣子,半園應是民俗館的,怎麼競肯做民宅?」虞白說:「說出來你也嚇一跳的。這民俗館原本也是虞家的,我二老爺手裡是西府的首富,以農為本,以商興家,商號遍及陝西、甘肅、四川、江蘇,曾是馬走外省不吃人家草,人行西京不歇人家店。這裡最早是商號『天成合』,二老爺晚年捐了個省參議,才改成住宅常住西京的。但二老爺家人丁不旺,傳到兒子手裡沒了兒子,過繼了堂兄的兒子,這就是我的父親。父親生性不願做官理財,只喜音樂,家道就稀裡嘩啦敗下來。解放後這所住宅被收沒,成了階級鬥爭教育館,『文革』中又全家趕到鄉下,父母死後,我招工在外縣,再是調入城裡,形勢開始變了,要求落實政策,這住宅又變成民俗館,我自然不能。捏說宅院歸虞家繼承——你提也是白搭,世上的錢物從來就是多了就又還之社會的——但我總得有個住處,我去找信訪局,也是虧了丁琳幫忙,分得這所樓的一所房子。這所房子怎能比得館裡的一所倉室?上邊便念及父親雖是過繼,但畢竟還是虞家的後代,就封了半園通往館裡的後門,將樓房這邊打通,那水池還通在館院裡的??」夜郎雖未聽得詳盡,大致都知道了,不覺說道:「難怪你有這等氣質,原是大戶的人家,要不改朝換代,你是千金小姐,見你倒難了!」丁琳說:

  「除非你是土匪!」就拿眼睛乜虞白,虞白臉刷地一紅,二人竊笑不已。夜郎說:「笑什麼?」拿手彈爬在衣襟上的一隻七星瓢蟲。虞白說:「這蟲子上身吉利哩。別聽她的,喝酒吧!」自己先又喝了一盅。

  天空暗淡,瓶裡的酒也喝剩下二指高低,半園裡有了花腳蚊子,嗡嗡嚶嚶在頭上盤旋。虞白兩腮微紅,細目半睜,便說:「夜郎,我要醉了,你且回去;如果不討厭,改日你們戲班演出,來請了我們去。」自個起身,果然頭重腳輕,進內屋去了。夜郎便也起身,吳清樸卻要留下,說喝完剩酒再走,給夜郎一盅,丁琳一盅,把乾果也吃淨了,方才分手。回到屋裡,虞白已橫臥在沙發上沉沉睡去,黑狗就臥在腳下。夜郎笑了笑,才要讓丁琳把手巾涮濕敷在她額上,房門被敲響,夜郎就勢在開門見客時告辭。來者正是一個女人,極其明豔,丁琳先叫道:「今日賓館辦晚會啦?」女的說:「沒的呀!」丁琳說:「那臉上的油彩怎這麼厚的?!」女的一時很窘,從吳清樸腋下鑽進屋裡去了。

  虞白昏昏沉沉,聽著臥室裡有人說話,聽聲知道是鄒雲來了,想睜眼問候,又懶得睜不開,翻個身去,聽得鄒雲在說:「今日請客,明知我要來的,也不留點殘湯兒給我,到底不是一家人,皮兒外的!」

  丁琳說:「你要是皮兒外,我更是八竿子打不著了!是不是在嫌棄我了?我可給你說,小雞腸兒,我吃的是白姐的酒,倒沒沾你老公的一點腥的!」鄒雲說:

  「打嘴!誰是誰的老公了?」丁琳說:「提前叫個老公又有何妨?沒行禮卻行實,你騙得過我去?」吳清樸說:「琳姐,可不敢亂說!」鄒雲叫了一聲,說:「你看,你看,看出什麼了?」丁琳說:「你瞧你那眉毛,中線都散開了,你當我是外行?!」一陣謔笑,鄒雲說:「白姐今日請的是什麼酒,是你給她尋著那個了?那個男人只打個照面,五官還行,可一看倒像個街上的閒人!」丁琳說:「你不是說男不壞女不愛嗎?」鄒雲說:「男人看怎麼個壞法,瞧他那皺皺巴巴的褲子就知道是——出力的不掙錢!」吳清樸說:「你們賓館的人眼也看饞了,只認得名牌衣服。人家是我請來的客,是鬼戲班的,哪裡又是給白姐物色的,小心白姐聽著了擰嘴!」鄒雲就喚「白姐,白姐」,說:「她還醉著。她怎麼就能醉了?鬼戲班我知道,那個南丁山請了華州的一個老把式教演員打叉,把個女演員屁股就紮傷了,老把式就住在我們賓館,叫了扮無常鬼的那個演員罵了狗血淋頭!做什麼不好,卻去演鬼戲?這酒不是為那男人請的,又是有什麼好事了?是你算了好卦了?」吳清樸說:「??劉先生說生意還是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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