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白夜 | 上頁 下頁 | |
一四 | |
|
|
夜郎聽不得這詞這曲,回首往事,腹內俱翻,臉上也不是個顏色上來。康炳說:「你算什麼文人雅士,也要神經?時候也不早啦,拉閒話改日約朋友上家去。」吳清樸說:「著急什麼,今日涼爽,又沒下雨,上去喝口茶去,表姐家就在那樓裡。」夜郎說:「寬哥在就好了,他識得譜的。」就說了吳清樸托他找寬哥的事一直還未約到,剛才也是去了一趟寬哥家,人仍是逮不住影的。吳清樸說:「這倒怪我無緣,咱們去歇歇麼。」康炳已不耐煩,使眼色給夜郎,夜郎就說:「這樣吧,康炳你把符拿去,我去認個門兒隔會便來。」康炳不滿,卻故意說:「行麼,你的顏銘要找你了,我讓她等著就是。」夜郎把符交給康炳,暗裡擰了一把,小聲罵道:「小人之心!」掉頭同吳清樸進了一條胡同。 胡同口是市民俗博物館,門口也是蹲了兩尊石獅,近去看了,雖雕刻不比平仄堡的石獅高大,卻生動活潑。左邊一頭公獅,身上四個小獅;右邊一頭母獅,身上五個小獅。母獅斜前百步處有一尊拴馬樁,一人半高,頂端雕有羅漢。羅漢半踞一腿,雙手抓著臉,臉是笑著,卻從中分開,如是剝開了皮,而裡邊又是一臉,則橫眉豎眼。吳清朴介紹說這是石工當年雕刻時不慎將羅漢臉雕壞了,急中生智,又在臉裡雕了另一個臉的。夜郎似乎不信,疑心這是故意為之,人原本就有兩面性,倒驚歎這石匠的大膽和深刻。繞過館前場子,又沿一段紅牆碧瓦走過,往右一拐是一圈高樓,樓正貼了博物館東牆,吳清朴表姐的家就在一層的頂西頭。推門進去,彈唱早已停了,兩個女人在屋裡說話,旁邊半身直立地坐著一條黑狗。 臨窗的矮桌上放著一部音響,音響前橫有一琴,琴下的石鼓坐凳上坐著一個女人,三十一二年紀,齊眉的短髮,白胖皮面,套一件純白圓領西式裙衣,下著白色緊臀短裙,笑眯眯地說:「來客人啦?」廳北牆下一件三人坐的長皮沙發,一女人側身躺在上邊,也是三十出頭光景,卻是一身黑色連衣長裙,也是黑色軟底真皮拖鞋,一隻掛在腳尖,一隻脫放地上,光腳斜斜地支在沙發沿上,長長的頭髮攏在腦後,有些泛黃,如一條狐尾,見夜郎他們進來,瘦骨薄肉的臉上也明麗著笑。夜郎猛地進去,不知哪位是這房子和琴的主人,一時手足無措。吳清樸就介紹道:「這是我表姐!」沙發上的女人已經起身,一隻鞋一時穿不及,就光腳纏絞在另一條腿上和夜郎握手。白胖女人就說:「虞白今日還禮貌,站起來招呼人了!」虞白一隻腳就跳著去尋另一隻鞋,說:「那當然,今日來的什麼人嘛?!」胖女人說:「什麼貴客?我認識你多少年了,遲早來你都擁在沙發裡。」虞白說:「白馬進堂。」胖女人不解,虞白指了自己的臉,兩手做個拉長的動作,說:「笨豬!」胖女人恍然大悟,哈哈而笑,說:「可惜臉黑了些,要不真應是白馬王子!」夜郎這才聽出她們是在取笑自己的臉長,頓時窘起來。吳清樸說:「別嘻嘻哈哈慣了,見誰都這樣。」胖女人說:「我們不是研究員麼,飲食男女的能說什麼天下大事?!」 虞白說:「對,孔聖人說。飲食男,女性之大欲存焉!」胖女人更笑個沒死沒活。吳清樸也笑了,說:「這位是丁琳,表姐的朋友。」丁琳說:「不是你的朋友啦?」吳清樸說:「我不敢高攀哩。你們知道這是誰嗎?那天夜裡我去拜訪的夜郎先生。」虞白「噢」了一聲,讓夜郎在沙發上坐著沖一杯清茶過來說:「今日是擺圍棋了嘛!」夜郎和吳清樸都沒醒悟,未再說話,丁琳說:「你別說你那幽默,幽默沒反應話比水還淡哩!一個名字裡有黑,一個名字裡有白,你說這話的潛意識是什麼?」虞白臉倒紅了,夜郎也拘謹,一時在沙發上端端正正坐著不動。虞白就給狗招手,狗仍一本正經直著身子,兩隻前爪軟軟地垂在胸前,說:「醜醜,醜醜,你是狗子聽佛嗎?」把狗倒抱過來在懷了,說:「天下還有這麼個姓!那天夜裡清樸去拜訪了你,第二天就來給我說了,他說你在屋裡問『誰』,他在屋外說『我』,你倒在屋裡也迷糊了,說『我?』——我聽了笑了半天。」夜郎也笑了,這一笑,身心都放鬆了,說:「那一刻裡,我一定是腦子進水了,清樸在門外回答我時,我覺得怪了,『我』是在屋裡的,怎麼卻在屋外?」 虞白說:「卡夫卡的小說就寫過這種事,一直在追問『我是誰?』許多批評家說卡夫卡的提問是多麼哲學,其實,卡夫卡是有病了,他患的病恐怕和你一樣,迷糊了!那些批評家——一旦成為批評家,他們就像所有的領導一樣,無所不能,無所不通,農業會上講農業,工業會上講工業,科技、稅務、建築、文學、刮宮流產、微機上打字,他們都是內行,要作指示,你還得老老實實地聽著,拿筆做記錄——他們根本不細讀人家的小說,或許要把極複雜的事情搞得極簡單,或許要把極簡單的事情搞得極複雜,或許僅僅是為了評定職稱和獲得稿費而又要滿足發表欲的文章而已。當然,丁琳不是這樣!」丁琳罵道:「虞白,你歎息你無福無壽,你言詞尖刻哪能有福有壽?我不是批評家,我只是寫些小玩意兒的評價文章,用不著你損我!」 虞白便不反駁,卻一頭只問夜郎:「聽說你有一枚再生人的鑰匙,能瞧瞧嗎?」夜郎說:「當然行的,只是我說不清它的來龍去脈,約寬哥又沒約到。」卸了鑰匙讓虞白看,兩個女人就寶貝一樣地爭起來。吳清樸說:「你喝茶。」夜郎端了茶杯,瞧起房子並不大的,一廳兩室,家具簡樸,佈置素淨,惟北牆一張長而窄的木案上供奉一尊偌大的石雕佛頭,雙耳塔頂的赭石透鏤香爐裡有香煙嫋嫋如絲。琴桌後邊的窗子極大,灰白的簾布沉沉垂地,靠窗有一門,裝有細眉竹,竹竿斜撐了,可以看出是通向後院,院頗小,幽然安靜,正與民俗博物館的主廳相接,有磚封的門洞,而廳東簷的錯綜複雜的一角磚木直伸院中。一株白皮松斜著沖向高空,到了門框上角還不見枝葉。似乎還有假山矮樹,夜郎不能歪了身去窺探,吳清朴已把開水又續在他的茶杯裡。 虞白和丁琳嘰嘰喳喳看過了鑰匙,虞白便從脖子上掏出系掛著的真絲繩兒,將鑰匙就拴上了。丁琳說:「你好要臉,誰的東西也要佔領?!」虞白說: 「你哪裡稀罕這?你有瑪瑙戴哩!」丁琳說:「我哪兒有瑪瑙?」手扯著領口,露著脖子。虞白說:「你讓夜郎和清樸瞧瞧,那幾塊紅紅的東西不是瑪瑙是什麼?」夜郎看了,是三處皮膚充血泛紅。吳清樸卻說: 「咆!咆!這是要把脖子咬斷了嘛!」丁琳突然害羞,忙把領口提起,說:「清樸你怎麼知道?你怕咬斷過鄒雲的脖子吧?」夜郎笑了一氣,說:「人家都是披金掛銀的,你們倒爭著戴一個鑰匙?」虞白說:「金銀的屬性俗哩,人佩戴得多了就顯得髒。」吳清樸說:「白姐你是酸葡萄!」虞白說:「現在是誰也不敢得罪的,犯著鄒雲了,清樸就不願意!五行上說土生金的,土有清濁二氣,清氣生出竹來做笛做簫,濁氣生出金銀,金銀只能配做錢幣。」丁琳說:「這話說得好,昨日晚上電視看了沒有?市個體戶協會舉辦晚會,有一個女老闆唱歌,人是方臉,五短的身材,走路像是鴨子劃水,身上衣服並不好,可左手右手十個指頭競戴了六枚金戒指,全是最笨重的那一種,看著真噁心,她怕是時裝店的高檔時裝全不合適穿,只有披金掛銀來顯富了!現在是有錢的沒有好身材,有好身材的沒有錢!」虞白說:「現在流行金銀首飾也流行醜人嘛!」大家一哄而笑。虞白說:「夜郎,我戴這鑰匙好看不?」夜郎說:「好看。」 虞白說:「這麼說你是捨得了?」夜郎說:「可以吧。」虞白說:「還是捨不得的。」夜郎就說:「捨得。這是我日夜保存在身上好長時間了。」虞白說:「你是保存好長的時間,我可是等待了三十一年!這鑰匙一定也是在等待著我,要麼怎麼就有了再生人?又怎麼你突然就來到我家?這就是緣分!世上的東西,所得所失都是有緣分的。」夜郎說:「這麼說,我是永遠沒有個鑰匙了。」虞白說:「憑我一見這鑰匙就愛,就又能從你那裡獲得,也憑你這句話,我也就知道你的身世經歷了。你冬天戴帽子是不是在帽子裡墊紙,把帽頂撮得很高?」夜郎說:「你冬天見過我?」虞白說:「你一定還是單身漢!」丁琳說:「巫勁又來了!用這一套拿了別人的東西,還要讓別人覺得東西應該給你!」虞白說:「那你問問他是不是事實嘛?」夜郎笑笑點頭,說:「鑰匙活該給你。遺憾是寬哥沒來,要不他會講出許多故事哩。」虞白就說:「你那個寬哥會音樂?」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