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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鄒雲說:「這下你該拿定主意了了吧?別捨不得你那研究員呀、考古呀,都什麼時候了,腦子還不聽!我就看不上你們知識分子,優柔寡斷!」吳清樸說:「你說得容易,你哥哥店開得好好的,我插進去,名不正言不順的,就是你人著股,分開千真有聯手著好?」鄒雲說:「我不是給你說了,有箍了盆子桶的箍不了人麼,已經鬧得烏眼雞了,咱又為啥不幹?琳姐你說?」丁琳說:「我也優柔寡斷。」鄒雲笑道:「沒想一句話又傷著你了,瞧這知識分子的心眼!」吳清樸說:「那說好,和你哥哥談判我是不參加的,房子呀,營業證呀,雇人呀,各種交涉我都不管,我只撐個門面,出力??」鄒雲叫道:「這就好了!老婆再能幹,還得靠老公做主心骨!——噢啊!」吳清樸說:「這,這「??」丁琳說:「哎,慢著慢著,讓我先走開了你們再忙。」吱呀,門拉合了,丁琳的釘著鐵釘的皮鞋聲響到內屋來。

  丁琳見虞白眼睜了,低聲說:「你醒過來了?」虞白說:「清樸是決意要停薪留職了?」丁琳說:「他太愛鄒雲了。」虞白嘴角皺了一下,算是笑了。吳清朴自和鄒雲戀愛後,鄒雲就是這裡的常客,每日從平仄堡下班,便來吃頓飯或說說話兒。她人長得漂亮,臉多含笑,視人注情,只是聲不好,又立坐不安的活潑,使得虞白這樓上四鄰都認得她,更是在東什街上有著聲名。東什街有幾間門面房,原是鄒家開個土產門市部,生意並不好的,自市政府指定東什街為小吃街後,這裡寸土如金,鄒雲就和大哥二哥合夥辦了個餃子飯店,幾年間發了財。後雖鄒雲去了平仄堡吧台工作,仍入了一股參加分紅,因為鄒雲從賓館還能拉來大批的吃客。但是,正應了可以同苦不能共甘那句話,自鄒家財大氣粗後,兄妹三人卻生出矛盾。先是管賬的大哥賬項不清,眼見得大嫂手上有了金戒指,金戒又換成鑽戒,且大嫂的娘家裝飾了房子,又安了電話,鄒雲和二嫂氣就不順,苦於沒有證據,不好明說,只叫嚷怎麼一月利潤不如了一月?再是二哥見大哥如此,採購原料時買低價報高價,動不動就從收款的抽屜裡拿了錢去打麻將,跑歌舞廳,還包了旅館房間泡妞兒。

  這些鄒雲並不清楚,洗碗的小工保祥告訴了她,她就出主意:如果二哥再讓他去那旅館送夜宵,就去告訴二嫂。果然二嫂一夜裡趕到旅館,和那女的大打出手。二哥知道了是保祥露的消息,回來差點沒把保祥揍死。大哥看不慣了就吵起來,吵到最後紅了眼,烏七八糟的醜事全兜了出來,一個就說合不成了分開來!一個說分了就分了,誰也離得開誰!一份囫圇圇家業分成三份,一個飯店也開了三個門。鄒雲要吳清樸停薪留職來頂她所得的一份,給虞白說了聽取意見,虞白不置可否,只應道「這你和清樸商量」。現在見他們已合手定了主意,只是擔心吳清樸的經營能力。說:「丁琳,你也權衡權衡,不要讓貓拉車,把車拉到床下去。」丁琳說:「清樸呆是呆些,可專心幹起什麼了,卻有鑽頭。」虞白說:「那就讓他折騰去,不折騰鄒雲心也不甘的。」

  起身去拉了燈,燈光下胸前的鑰匙亮亮地發光,就把它塞進脖下的裙領裡。丁琳說:「你真的要把它戴在脖上?」虞白說:「我喜歡哩。」丁琳說:「小孩才戴這些,你是怕尋不著家了,還是怕丟了自己?」虞白說:「都怕。人活在世上好像什麼都能幹,其實一個人能扭動的也只是鎖孔那麼大個空間。」丁琳說:

  「你又想作詩了?」虞白說:「剛才在睡夢裡我倒真的有了兩句詩:拿一把鑰匙,打開每一個房問。」丁琳說:「是好詩,題目可以叫『單相思』。單相思就是這樣,真是好詩,你擴展擴展,我托人送報上發表了。」虞白說:「我沒有發表欲!現在報上的詩,將一句有詩意的話擴展成一首,還美其名日『一首詩有一句精語就可以不朽』!那還算詩嗎?詩是每句都要明白如話,整體卻有模糊性的含義。我這兩句算什麼?況且我哪裡就是要單相思?!」丁琳說:「我可沒說你對那個夜郎有單相思!」虞白笑道:「那我不成了老牛要吃嫩草嗎?」

  聲音一大,臥室裡的鄒雲就問白姐你醒來了?吳清樸沒有過來,先去廚房看煤爐上的水開了沒有,說句「窗臺上的虞美人又孕骨朵了」,趁機洗了臉,梳了頭。鄒雲拿了一件時裝走過來,叫嚷著說是托人從深圳買的,要給白姐推薦。這是一件三件式的套裙,藍底白花的裙子,薄亮輕柔的T恤袖裙衣,又有一件藍黑色麻紗的馬甲,沒領無扣,質量高檔,款式極好。丁琳就讓吳清樸在廚房裡不要出來,吳清樸說他乾脆上街買些什麼吃的來,就走了。虞白就脫了身上的裙子,鄒雲一邊幫她穿新的,一邊說:「白姐你知道你最好看的是什麼地方?」虞白說:「哪裡?」鄒雲說:「就這屁股以上。我已經看過多少次了,你要坐在那裡,簡直像一個提琴!」虞白說:「世上男人眼睛都瞎了,沒有一個來彈這琴的!」丁琳說:

  「真不要臉!」手擰了某一處,疼得虞白踮了腳在地上跳。就一邊穿一邊對著黑狗說:「醜醜,你說是不是?女人就是一架琴麼,逢著好男人了彈出的是音樂,遇到孬男人了只彈一片噪音。」黑狗醜醜競頭一點一點的,三個人都吃了一驚。丁琳說:「這狗好通人性!」虞白說:「我總疑心醜醜前世是個美人,你們瞧瞧那眼睛上一圈黑線兒,我敢說現在哪個女人還都畫不出那麼好的眼線哩!」穿著了,自己先到鏡子前照,連聲叫:「不行不行,片片扇扇的太多,不適應我!」

  鄒雲說:「講究的就是這樣,這是意大利的名牌,你個子高,穿上呼呼啦啦,又飄逸又瀟灑。我有你這身架,早當模特去了!」虞白說:「我才不當模特哩,虞家的女子穿了好衣服讓別人去欣賞?!我也不想要那麼多錢!衣服好是好,我太瘦了,撐不起來。」鄒雲看了看,也覺得是,仍說:「不急的!」將自己的一雙深灰色有帶的高跟皮涼鞋脫了給虞白穿,把口袋裡的一副金色橢圓墨鏡戴在虞白臉上,左右找什麼,又去臥室取了一條有淺藍、赭紅、白的條格兒頭巾包住虞白的頭髮,說:「現在瞧瞧,走到街上回頭率不高才怪哩!」虞白說:「倒像是個傍大款的了!丁琳,你和鄒雲是一個型的,你試試。」當下脫了,去換另一件。另一件是灰白的長裙,純麻質地,後背有一道小布條帶兒交叉成的裝飾,虞白在鏡前扭著看了,欣賞腰部的裝飾,屁股微微撅著,細腰凸現,交叉的小布條帶兒乍貼不貼的好看。丁琳也將那件穿上了,讓虞白看,虞白說:「好,你這活潑性格該這麼打扮,越發倉庫潤澤,印堂黃明,耳額也增白了!」丁琳說:「我也覺得好,鄒雲到底在賓館,見得多了,會買衣服。你穿這件也好。」虞白說:「這顏色說白不白的,自來舊,我喜歡,只是後背露得太多。」鄒雲說:「人家前邊露至Ⅱ什麼地方了,還有人穿的!後背上又沒長東西!」

  虞白說:「我比不得你們年輕,幹骨頭脊樑,露什麼的?!」自己把頭髮取了皮筋,披撒下長髮來照著看,還是搖頭,就脫下來了。丁琳卻捨不得脫了,說:「知識女性穿這還可以的,真的,白姐!——這件多少錢?」鄒雲說:「一千三。」丁琳說:「你給我說笑話?」鄒雲說:「我哪是說謊,你看看發票吧。」在口袋裡掏了,果然上邊是一千三,丁琳形容忽變。鄒雲說:「買一件吧,做老公的誰個不希望自己的老婆穿得漂亮?」丁琳說:「他那窮教書匠,一件裙子一千三把他不嚇昏才怪的!」虞白說:「教書匠嚇住了,總還有嚇不住的人吧?」丁琳忙給虞白使眼兒,不讓再多說,自己卻低聲道:「我又不是傍大款??我從不花他錢的,他給我錢我還嫌掉我的價兒??」鄒雲還在說:「穿得好了,一日他多愛你幾次,總比省下錢來,卻見了不刺激、沒反應,日子一長夫妻不像個夫妻了強吧?琳姐,婚後最危險期是二至三年,男人的新鮮勁兒就沒有了,咱做女人的就得不斷地改變自己,常變常新。」丁琳說:「男人要是那樣,乾脆和衣架子過活去!——你要覺得我穿著好,那我就不脫了,今日回去亮亮他的眼,就說是三百元買的。」鄒雲說:「我讓人去深圳就這個樣子、尺寸再捎一件來。」丁琳說:

  「你倒捨不得了!這件就先讓你美吧。」也便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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